借着楼道里一闪一闪的感应灯,我看到了我家的门。我放轻脚步走上前,要去按门铃的手举了好几次最终又放下。那门里会是怎样的场面?妈妈会不会是一副高兴的表情?她会不会正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期待我放学回来?犹豫了一会儿我才按下门铃,我觉得自己很可笑,这是我家,可我却像一个虚心的贼,我害怕嘎然响起的开门声,更害怕屋里的主人。
一连按了很多遍门铃门才打开,是爸爸为我开的门,天,他居然回来了,从我出院那天开始到现在他才回来。
我没有叫他,而是蹲在地上换拖鞋,他一定有些失望,多日不见,他一定以为我见到他时会欣喜若狂,至少会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可我没有,我不是不想他,不是不爱他,我只是害怕他的归来会让家里暂时平息的战争卷土重来,还有就是我看他时会恶心,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那只是因为我有病,心理疾病。
噢爸爸,请原谅我的冷漠,我是你小小的女儿,小小的孩子,小得就像空气中的尘埃,我的心脏比尘埃还要小很多,可那里面却盛着一个盛大的心愿,那个心愿不是童话中桨果一样的梦,而是一只幼兽寻找幸福的足迹。小小的孩子,盛大的心愿,如果有一天能够找到梦想中幸福的足迹,爸爸请你打开我的心房,那里面全是你给的痛和思念。
换好拖鞋,我听见爸爸说:“进屋去吧。”我看见他的手里拿着我的书包。
我对他笑笑,他说:“这书包这么重,你每天是怎么背的?一定累坏了。”
那一刻我心里很疼,我后悔自己刚才对他的冷漠,母女连心,父子天性,他是爱我的,毕竟我是他唯一的女儿。其实我又何尝不爱他?我刚才心里的疼痛就是最好的证明,其实我一直都在盼着他的归来,一直希望他能留在家里再也不要离开。
我往房间里走,爸爸拿着我的书包在后面跟着,客厅里很静,是那种我无法想像和相信的静,静得让我有点不习惯。
“放哪?”爸爸拎着书包问我。
“放地上吧。”我说。
爸爸把书包放在地上,摸了摸我的脸说:“瘦了,要好好吃饭。”
“恩。”我拉他坐在床边,正要问他这几天去哪了,就听见原本安静的客厅里传来了很大的声音。是妈妈在叫,她在客厅里,可我刚才经过的时候却没有看到她。
“都出来吃饭了。”
“哦。”我答应了一声,然后去卫生间洗手。
爸爸好像是尾随我出来的,他坐到沙发上,我可以想像他是很用力地坐下去的,因为我听见那个有些陈旧的皮沙发喷出“扑”地一声叫嚣。
我洗完手傻乎乎地站在卫生间门口,妈妈奇怪地看我一眼,我胆怯地看她一眼,就听她端着盘子问我:“你是这家里的客人呐?就不知道帮着大人端菜?”
我胡乱地点点头,来到厨房却发现所有的菜已经被她端到桌子上去了。
“菜全都端上来你还跑到厨房干什么?你这个孩子就是这样反应慢,一天到晚稀里糊涂,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桌子发出“啪”的一声,很显然是她把端在手里的碗狠狠地放在桌子上。
我心里有了巨大的恐惧,事实上当我迈进家门的那一刻我的心里就已经长满恐惧的青苔,那是我人生的深渊,是他们挖出来给我的,而我无法摆脱就只能在那个深渊里任他们把恐惧一次又一次带给我。
吃饭吃饭。啊!筷子不小心掉在地板上,两根筷子被摔得这边一根,那边一根,这多像一个悲剧的隐喻,就好像我幼小的心灵夹在爱与恨的中间被它们活生生地拉扯,或许我可以不顾一切地朝自己的方向前行,可最终的最终我还是会被他们拉回来。
我重新拿了一双筷子开始吃饭。餐厅的灯很暗,银灰色的光线碎碎地洒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夹菜的时候妈妈的样子不经意间反射在我的视线里,她的眼睛里有种别样的疲惫,岁月的痕迹不知何时已在她的眼角驻足,我惊奇地发现妈妈居然公然地老了。顿时,我的心里涌起了一种悲哀,是为妈妈。妈妈平时总是称我为女孩子,可有一天我也会和她一样,岁月的磨砺,曾经艳光四射的青春就再也无法盛装起来。我有了想要拥抱妈妈的冲动,可我坐着没动,就那样看了她一小会儿。
“你过来一下。”吃完饭我刚要回自己房间去,就听见妈妈的话。
她是在叫我还是在叫爸爸?
我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爸爸,看着他逐渐没了表情的脸和他眼睛里迅速暗下去的光亮。他也看我,眼波柔和,似乎还残留着他看到我放学回来时的喜悦和关怀,只是那喜悦和关怀就像泡沫,脆弱得不堪一击,此时早已变成未知,和我眼里的疑惑一模一样。
“叫我?”我站在房间的门口问了一句。
妈妈瞪我一眼,“不是叫你,难道是在叫鬼?”
“哦,来了。”我心里立刻慌起来,像犯了错的孩子慢吞吞地走到她身边。我预料到了我必然要回到过去的那些阴霾之中,在爸爸为我开门的那一瞬间我就预料到了。
“你看看这张照片。”说着妈妈递过来。
我即好奇又胆怯地接过。照片上是一个三十初头的女的,或许更年轻一些,留一头披肩的卷发,小脸盘,大眼睛,向前突起的大嘴巴,典型的南方人,穿一身长裙,谈不上漂亮,不过打眼儿一看就知道她是个会勾引男人的女子。她是谁?我并不认识她,妈妈为什么要让我看她的照片?这照片是哪来的?带着种种疑问我把照片放下,妈妈的愤怒就在这时轰的一声爆发了。
“你这个不要脸的老畜生,你在外面搞够了还把相片带到家里来!”
一下子我什么都明白了,其实我早就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早就想到爸爸会有别的女人。男人是需要温柔体贴的,男人就像一个大孩子,他需要一个爱他疼他关心他的女人,他希望每天回到家里可以看到春天的绚丽,而不是战火硝烟的战场。我觉得结了婚的女人应该懂得去经营自己的爱情,那一纸证书不是在为爱情上保险,恰恰相反,不懂得经营,那纸证书会成为让男人恐惧的恶梦。
其实我是有一点理解爸爸的,我发誓我真的理解他的,他是大人,他有他想要追求的东西,包括他的爱情,我理解,我真的理解他。
可我还是流下愤恨的眼泪,我又拿起那张照片走到我房间的门口,他还是坐在床边,看到我走过来他站起身。
“这是怎么回事?我想知道。”我把拿着照片的手直直地伸到他面前,挑衅地看着他,“我再说一遍我想知道。”
爸爸看着我,无语。
“她是谁?”我咬着牙问。
“大人的事你不要管,把照片给我。”爸爸抬手想要从我手里拿过照片,不料我拿着照片的那只手在短短的一秒钟内就已经转移到背后。
“给我。”爸爸低声说。
我流着眼泪刚要说不给,就听见妈妈在客厅里厉声大吼:“把照片拿过来,不许给他!”
我一下子懵了,听着妈妈恐怖的命令,我不知道该不该把照片交到她手里。如果我不给她呢?我在想。如果开始我没有去接她手里的照片呢?那么带给我的大概就是毁灭。可现在如果我把照片再交到她手里,那么带给爸爸的大概就是毁灭。还有退路吗?
妈妈还在破口大骂,骂得难听极了,看着她因气愤而略略变形的脸,我的眼泪疯狂地流下,一颗一颗重重地砸在地板上。我看着妈妈,她的眼眸中有种无法言喻的绝望和受到伤害后的痛楚,她发了疯似地咆哮着,那些在她眼角驻足的岁月的痕迹倾刻间变深了许多。像一朵凋零的玫瑰花,这该是女人的悲哀,有一天我也将上演不幸的衰老,变成一朵枯萎的干花。
“不要脸的东西,你真是个畜生,你回来干什么?你还有脸踏进这个家门?”
妈妈越骂越生气,越骂越来劲,她原本是坐在沙发上的,可现在她跳跃着站起,呼地推翻沙发前面放着的茶几,紧接着进入我耳鼓的就是一片零落而下的破碎的声音。
“你给我出来,别在屋里躲着。”妈妈三步两步就来到我房间的门口,看到爸爸坐在我的床边上,她的愤怒显然比刚才又升了好几级。
“不要脸的老畜生,你现在心里很高兴是不是?看到别人生气你简直高兴极了,我知道你是想把我气死,把我气死了你好理直气壮地把那个小狐狸精领回来,我告诉你,你那是做梦,我死了也不会成全你们!”
妈妈上前给了爸爸重重的一击,起初爸爸没还手,妈妈就趁这个时候猛打爸爸,可能是爸爸被妈妈打疼了,他开始还手,他丝毫没有让着妈妈的意思,他们就那样撕打在一起。
“停手,停手!”我哭着去拉他们,“别打了,你们别打了,别打了!”
我奋力将自己的身体挡在他们中间,此时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个巫婆,可以用巫术将他们分开,让他们不要再打,让他们快速忘记发生过的所有的不愉快。
“别打了,不要再打了。”我流着眼泪苦苦哀求,可他们没有理我,他们让我所有的努力变得那样苍白。
我索性不去管他们,索性回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我把自己封锁在被子里,我是一只圣代,需要与外界的空气隔离。
直到客厅里变得安静,我才把头伸出被子。窗帘是拉开的,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天空那么神秘,月光那么皎洁,闪烁的繁星像许多灿烂的烟花在午夜的天空绽放飞扬,眼前是一幕幕神奇的绚丽,可我心里的绚丽却早已走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