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娘子眯着眼睛,素来慈眉善目的面上,难得露出两分厉色,伸着一只素白的手向奉卿衣襟里探去。
商韬心知奉卿要吃肉,定是商琴捣的鬼,忙道:“芊草,大抵是这厨房的婆子做斋菜的时候误放了猪油,不管奉卿的事,小孩子家,又早忘了肉味,哪里知道那饭菜里放的是什么?”
奉卿原不肯承商韬的情,但到底是小儿心性,这两年又被商娘子养得天真烂漫一些,忙点头道:“是呢,就跟他说的一样,我只吃了一口,觉得味道不对,就赶紧停下没吃。”
商娘子岂会猜不到究竟,只是也想叫奉卿承了商韬的情,与商韬亲近一些,不再似早先那样防贼一样防着他,厉声对奉卿道:“下不为例,不然告诉你师父,叫他狠狠罚你,叫你抄了几百遍佛经不说,还要四五日吃不上菜油。”
奉卿忙哎了两声,眼珠子瞥向商韬,虽不肯承认感激他,却也觉商韬不似他早先想的那样十恶不赦。
商韬又看了商娘子一眼,便领着商琴去了。
商琴在马车里对商韬坏笑道:“爹爹,我觉得娘亲走不了。”
商韬问:“为什么?”
“……奉卿吃斋多年,破戒的时候又吃的都是腥膻油腻的……。”商琴低声道,暗暗念了一回阿弥陀佛,她可没想害死人,不过是想叫商韬夫妇二人多相处几日,毕竟他们才是结发夫妻,与情与理都该多在一起相处才是。
商韬一喜,笑道:“是了,那小混账少不得要拉肚子,弄得腿脚发软走不动路。如此少不得要耽搁个几天。”虽只有几天,但他与商娘子之间就如牛郎织女一般,难得能金风玉露一回,这几日也就足够了。
商琴掀开帘子,看商韬兀自时忧时喜,不觉也替他们两个伤心,又在心中感叹苍天不公,叫有情人在阴差阳错下难以长相厮守。
果然半路上听说因奉卿不好请了大夫,商娘子母子二人要在此地停留几日。
等商琴回家,商老太太、商大姑等人都见商琴洗了头发,虽诧异,却也不多问。转眼几日过去,商琴见商韬日日出去,料到他是去见商娘子,便又捎了许多话叫商韬转给商娘子。
临到商琴正日子前一天,商琴有意去问商韬,商韬道:“你娘亲回去了。”
“奉卿……也不是不好降服的人,他性子烂漫一些,好好劝说,他也不会还像是小时候那样胡闹了。”几盘子肉就将他引开,这样的小孩子,怎会是坏的?
商韬道:“不独是奉卿,你爷爷、奶奶还在,不能不替他们思量。”便是奉卿脾气好了,商略老两口看见他也不会顺心。
商琴听了这话,只能感叹幸亏傅惊鸿无父无母,不然她自己这么个尴尬身份,傅家人唯恐惹祸上身,便是看她可怜,也不肯接纳她呢。因是出嫁前留在娘家的最后一页,商琴也不免紧张起来,晚间做梦,梦里依稀披了盖头入了洞房,等着盖头被人掀起来,见是傅惊鸿,二人便宽衣解带,忽地傅惊鸿愣住,问她:“又不是头一回,你这般扭捏矫情做什么?”
商琴从梦中惊醒,见才是四更天,天还大黑着,不愿惊动碧阑、朱轩,便自己个枕着手臂躺着,开始为洞房为难起来,琢磨着如何煎熬过去。虽说这身子是新的,可是心到底老了。
剩下的一个更次也睡不着了,早起之后就有些头晕脑胀眼睛发涩,众人只当她这新嫁娘紧张,便也不多想,忙着给她梳妆打扮。
毓秀郡主原说要过来,因才查出有喜,按着民俗唯恐两桩喜事冲撞了,便又不能来,只送了些精心准备的厚礼过来。唯恐更衣洗手时候又弄乱了衣裳,一日里只吃了少许汤饭,等到黄昏时外间响起炮仗声,听说傅惊鸿来迎亲了,商琴越发紧张,偏又不能将自己的心事说给旁人听,只能兀自着急,稀里糊涂地被扶上轿子,进了轿子一时欢喜这辈子给她送亲的有五个哥哥,一时又为难起洞房的事。
紧张得手足无措,竟是连拜堂时都如在云里雾里,只知道随着傧相的话该跪的跪,该拜的拜,蒙着盖头望见的也只有自己的一双脚了。
等坐在床上,听喜娘说吉祥话,傅惊鸿挑去盖头后,商琴更是屏住呼吸,十分尴尬地冲傅惊鸿笑,听傧相们嬉闹着唱那撒床的曲子,听见曲子里有几句太过露骨的,脸上又红了起来。
不一时又有人拿了生饺子来叫商琴吃,逼着她说出饺子是生的才作罢。
“姑爷出去给宾客敬酒吧,新娘子也要歇一歇。”陪着来的媳妇笑盈盈地道。
傅惊鸿将商琴娇憨的神态看在眼中,暗道果然是呆夫人,轻声道:“等等我就来,我也不如何喝酒,只跟他们说几句话就罢了。”说完,念念不舍地向外去。
商琴握着手,待傅惊鸿一出去,就露出惊慌神色,赶紧去拉同来的媳妇,“婶子,等会我……。”
“姑娘别怕,这凡事都有个先苦后甜,今晚上受累一些,日后就舒坦了。”陪着过来的媳妇促狭地安慰商琴。
商琴哭笑不得道:“婶子说什么呢,你快拿了茶水给我漱漱。”
屋子里陪着的众媳妇丫头忙拿了茶水给商琴,先叫她漱了漱口,又叫她喝了小半盅茶水。
商琴交握着手,不知等会子该怎么办,依稀记得施佳教过她说在床上莫矜持,也莫放肆,该拿捏着分寸,叫男人自以为她一切都尽在他掌握中,这样的火候才正好。心里反复思量了两回,终归对那分寸、火候不大有把握。
媳妇们也不好多说,等到了一更天,见傅惊鸿满身酒气地进来,众下人先送了茶水给傅惊鸿漱口,又叮嘱他一句“新娘子还小,姑爷多担待一些”,反复道了恭喜,便退了出去。
傅惊鸿待门关上,便向商琴走来,坐在床边将头倚在她肩膀上,歪着脸蹭她粉腮,见她睫毛微颤,一顶小巧的金芍药花冠压着满头乌压压的青丝,竟是前所未有的青涩、稚嫩。一时也不敢对她如何,只说:“睡吧,你过来我跟你说说话。”
商琴依着他所说躺在床上,既眷恋两人彼此相依时候的踏实,又怕露出痕迹——毕竟曾做过那样的行当,再如何,言谈举止间也会露出一星半点。
“……不洞房吗?”商琴轻声问。
傅惊鸿搂着她叹道:“哎,你这样小,我哪里对你下得了手?”
“说的就好像……。”一时间,又待要提起前生种种,忍不住叹息一声,商琴道:“就好像你我不曾……。”
“不曾怎样?”傅惊鸿有意逗她,见她脸颊绯红,又似乎有郁气藏在心中,笑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你瞧,如今你是新的,我也是新的,你见我跟你上辈子见过的肥头大耳的家伙哪一点相似?你再看看这屋子里,又有什么不是新的?”傅惊鸿有意扯着她的手向自己脸上摸来。
商琴噗嗤一声笑了,环顾一番,只见屋子里挂着新裁的红纱帐子,帐子上绣满了蚂蚱蝈蝈并梅兰竹菊,两只红烛高高地摆在一张雕刻着八宝图的方桌上,桌上又摆着几碟子颜色新鲜的点心;回想昔日自己与薛燕卿成亲时,哪里是如今这么个模样,那会子……见自己又想起上辈子来,便偏着头道:“只是,到底不一样,一个人做过什么,都留着印子呢。不是一句新的就能……。”
“若是这样说,你且看我吧,难道我一辈子都是个乞丐的德行不成?难道我时时刻刻都是一副急等着巴结人的市侩样?”傅惊鸿低低地在商琴耳边说,男女毕竟有别,他自是明白她操心的是什么,只是乍然说自己全然不在意,她未必肯信,见她沉默不语,又有意道:“莫非你以为我娶你,是为了暗暗弄死你灭口?”
“怎么会……。”商琴忙道,她却不疑心傅惊鸿对她的真心,不然他何必娶她,只将她出卖了,叫她还做了谢琳琅就是,见傅惊鸿不说话,便从绣着鸳鸯的枕头上起来,低声道:“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个,我心里总犯嘀咕……毕竟,上辈子与他青梅竹马做了十几年兄妹,又做了夫妻……却还是那么个下场,竟叫我找不出自己为人妻的一点子好处来,只觉得……。”
“那是他不知道你的好处,你莫忘了,上辈子我可是缠着你不放呢。”
“这怎么一样?上辈子你也是只得如此,若多了几个钱,未必肯……。”
傅惊鸿猛地坐起来,冷笑道:“原来你竟是这样看我,可笑我还当我痴情一片,你迟早会知道呢。原来隔了两辈子,还是冷美人一个!”
商琴慌张了,也抓了红盖头遮着脸低声幽泣,哽咽道:“我虽恨那个人,可是在心里又不明白,他到底是为什么会那样?既然不明白,自然以为是我自己错了,如此又唯恐重蹈覆辙,叫你也……咱们多少年在一起相依为命的了,若是你也……那可怎么着?”
傅惊鸿见她是被薛燕卿吓到了,想来也是,本以为最可靠的,最后却将她害到那步田地,低声道:“说那些海誓山盟,你也未必会信,我只告诉你吧。莫看我上辈子那样,若是我肯,多少美人儿等着我呢。不说旁人,只说施佳,她比你也不差,我为何选你不选她?全是因为我就喜欢你那么个人。你冷着不说不笑,我喜欢;你如今这么木木藤藤,我也喜欢。兴许哪一****半老徐娘了,又或者成了石井村妇,我大抵还是喜欢的。”
“为什么?”商琴问。
“谁知道呢。”傅惊鸿低低地说,枕着手臂锤了锤头,“兴许我就欠着你的吧。”
“……那这洞房花烛夜……。”
“你这个小人果然是惦记着这个呢。今晚上就算了,若伤到你,还要花了药费。”
“你果然能耐了,若是伤不到我……。”
傅惊鸿拿着手向她肋下挠去,见她躺在床上笑靥如花,梳理好的发髻也松散了,不觉长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