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温州,古为瓯地,秦后属闽中郡。汉顺帝永和三年(138)析章安县东瓯乡置永宁县,是为温境建县之始。东晋明帝太宁元年(323),析临海郡南部永宁、安固、横阳、松阳四县置永嘉郡,是温州建郡之始。唐高祖武德五年(622)置东嘉州,高宗上元二年(675)置温州,自此以后,历一千三百余年至今,州名无改,州境亦无大变。
温州是个好地方,此处居山临海,钟灵毓秀,物产丰富,人杰地灵,历来文人辈出,也是官场仕途的必争之地。
清嘉庆年间,温州有一任知府名叫杨大鹤,四十多岁,陕西人氏,正方脸,八字胡,浓眉大眼,长得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杨大鹤平时喜欢抽上两口水烟,无事时手里总是拿着个白银的水烟袋把玩。说起话来,更是笑容满面,和气可亲,像个好好先生。
这位杨知府原来被吏部委在山东一个穷苦的地方任职,他几经周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来才换到温州知府这块肥缺。除了花去大笔银子之外,其中主要原委,就是他乃闽浙总督阿林保的门生,后台硬。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更何况,杨大鹤就任的是以富裕闻名的温州!因此,他乐呵呵做着“书中自有黄金屋”的美梦,美滋滋地走马上任了。
但是,命运似乎对这位杨知府不甚关照,他到任两年以来,富饶的温州却年年闹灾。不是水灾就是旱灾,间或还有潮灾、风灾。弄得他的辖区是官库空虚,民不聊生。两年来,这位杨知府干得最多的公务,就是赈灾与抢险。他不仅没有发财,还给这连年的天灾弄得焦头烂额,整天里叫苦不迭。本来他还打算把婆姨孩娃从陕西接到温州,如今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杨大鹤对自己为了谋到这个温州知府的差事,而花去大笔的银子,深深感到心疼、后悔。早知富庶的温州是如此境况,当初还不如就在穷苦的山东就任,说不准三年任满,也能捞个十万八万的带回陕西老家。但世上无药能治后悔,他只能空叹自己时运不济,开始盘算如何疏通上司好再换个地方做官。
嘉庆十二年春天,即他到任的第三个年头,有一天,浙江抚台衙门又转来工部的一道公文,内容是催办河工的,文中严命各地官府要对辖地的河流、堤坝“疏淤排涝,防汛固堤”,并明确规定要“按时竣工,自筹钱款!”
杨大鹤看罢公文,直把他气得七窍生烟。可气是气,公事还得办啊!但库中无银,怎么去找民工?年年闹灾,又到那里去筹钱款?杨大鹤正在后厅生闷气,伤脑筋,忽听下人报:“平阳县徐映台大人求见!”
他一听,心中大喜,脸上顿时有了笑色。
原来,这个平阳县的县尊徐映台,是个才上任的新官,为了巴结上司,每次他来拜会这位杨大鹤知府,都有银子孝敬,且出手颇为可观。
这种人求见,岂不妙哉。
杨大鹤忙不迭喜滋滋吩咐下去:“请!请!”
温州的三月,春风已绿杨柳,庭院里的迎春、山茶已经枝枝绽放,在阳光下争奇斗艳。杨大鹤特地在他的后花厅召见了徐映台,以表示亲近。同时,他换了一身便服,还专门挑了件已经很旧的罩衫穿在身上。非为哭穷,他要的是下属们看看自己是何等廉正淡泊。
平阳县知县徐映台,三十七、八岁年纪,江西南昌乐化镇人。以科考入仕,长得白白净净,五官端正,一看就属精明强干的那种人。只不过此人是个绣花枕头,外面好看里面糟,小事精明,在大事上却不明事理。
徐映台出生在乐化镇上一个普通商人之家,他是个独苗。徐家人丁不旺,到他这一代已经是三代单传。因此父母自小就对他娇生惯养,由着他性子任意胡为,凡事都顺着他,养成了他大胆霸道的性格。可俗话说“石膏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蛮横任性的徐映台对他的妻子徐王氏却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徐王氏比他小五岁,是个小家碧玉,出落得天仙般美丽,深得其夫喜爱。他们膝下生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儿徐芳去年出嫁,许配给南昌樵舍镇吕家。八岁的儿子徐大宝,在学堂念书。这本应该称得上是个有福和美之家,只可惜徐王氏头发长、见识短,丈夫二十多年寒窗之苦赢得功名,好不容易才挣来一任知县,可上任前,这徐王氏不劝丈夫好好做官,造福地方,她念念不忘交待的话却是:“官人,你如今也出人头地是个堂堂的知县了,可你看看我们家的房子多寒酸啊,连隔壁牛贩子缪大华的房子都比我们家气派!你得多多弄些钱回来盖座大宅院,那才能荣宗耀祖,住着才有意思。”
徐映台则谨记爱妻叮咛,一门心思要在做官时多多弄钱回家,他到任虽然只不过三个多月,但对于怎样在平阳这个连年受灾的地方弄钱,早已胸有成竹。
现在,他要在鹭鸶腿上刮精肉,要杀鸡取蛋,徐映台打算把朝廷钦定的每亩二角三分的田粮款,加到每亩三角三分。粗略一算,平阳有农田约有二十八万余亩,那就是说,除了朝廷的俸禄、下属的孝敬不算,每年还有两万八千钱银的额外进项!这样发财岂不妙哉?
徐映台身边有一个从老家带来的仆役,叫徐秤砣,是他家自小收养的孤儿。二十四、五岁年纪,为人憨厚老实,虽然大字认识不了几个,但却比徐映台有见识。他听说老爷要私加田赋,知道这是犯王法的事,私下里曾经几次苦苦规劝阻止其主。但徐映台连娘老子的话都不听,岂肯听一个下人的劝阻?反把徐秤砣狠狠训斥一番,不准他以后再多嘴干涉公事。徐秤砣一个仆役家奴,只能诺诺吞声。
徐映台这次来拜见杨大鹤,就是为了取得这位知府大人对于自己多征钱粮的支持或默许。
进了知府官邸,徐映台跟着仆役,三弯两拐来到后花厅。
果不出杨大鹤所料,寒暄过后,徐映台即避开下人,从怀中掏出一张两千的银票,恭恭敬敬递给他。
“这是下官送给大人的新春茶资,请笑纳。”
杨大鹤喜出望外,手里忙不迭接过银票,口中却使劲推辞:“这个如何使得?这个如何使得?实在是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
徐映台恭谦地一笑,整了整顶戴,大方地说道:“区区薄礼,何足挂齿。卑职初到不久,日后仰仗大人的地方甚多,还望知府大人要多多照应啊。”
“好说好说。”杨大鹤笑逐颜开,两眼眯成一道缝,由衷地与徐映台亲热起来。“徐大人年轻有为,以后一定会飞黄腾达,前途无量啊。”
“下官一定兢兢业业,报效朝廷。虽然卑职到任不久,但是杨大人的道德文章,四方百姓有口皆碑,那才真正令人倾慕,不愧是我等属下与地方学子的表率。能追随杨大人鞍前马后,实乃下官之幸。”
“那里,那里,徒有虚名,徒有虚名而已。”两句话,只把杨大鹤挠得痒痒的浑身舒坦,心中大为受用。他俩云天雾地、奇闻轶事穷侃了一阵,杨大鹤就要下人准备酒饭,要宴请徐映台。
徐映台一听,连忙推辞,说道:“大人不必张罗,下官公务在身,还要赶回平阳理事。卑职此来,是有下情禀报。”
杨大鹤把玩着他那个心爱的白银水烟袋,美美地吸上一口烟,说道:“请讲。”
徐映台面色凛然,缓缓说道:“卑职前任,亏空甚多,如今县衙内库中空虚,入不敷出,上差各项行政又都要花钱,难啊。”
杨大鹤万万没料到徐映台刚刚才大方地送钱给自己,可转眼就叫起苦来,他也不知徐映台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到底想做什么?便只好装聋作哑,跟着面露难色,附和徐映台一起叫苦:“是啊,是啊,你看我,这衙里衙外寒酸得哪里还像个知府衙门?你再看看我这身行头,还像个四品知府的样子吗?唉,每月二百多两的俸禄,得养活一大帮子人,你说那里够用?不怕你笑话,我穷得把从家里带来的厨师都给辞退了!”
接着,他又愁容满面地把工部催河工的公文找出来给徐映台看了看,苦笑着说:“你瞧瞧,这上面怎么说的。‘疏淤排涝,防汛固堤,按时竣工,自筹钱款’!真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我到那儿去筹钱款?唉,只叫做事,不给银子。这不是又想马儿快快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吗?唉,上面这样不体察下情,真叫人伤脑筋。”
“大人所言极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嘛。”
“是啊,可这公事还不能不办,你说难不难?唉,不瞒你说,这两天我头发都急白了。”
“大人也不必太过操劳,河工一事,此乃国计民生大事,劳力与钱款只能强行层层向下摊派。各行、各业、各店铺、各家户,包括市场码头,桑林茶园,都要出钱。收了钱,然后大人拣吃紧的地方开工,做做样子就可以上报了。说不准,这里面多少还能做出点文章呢。”徐映台笑着给杨大鹤出点子。
“好主意!好办法!”杨大鹤一听,顿时精神一振,十分佩服徐映台的办事才干,心中暗自惭愧,直叹后生可畏。
徐映台见杨大鹤高兴,知道是说话的时候了,于是压低声音,小心说道:“大人,卑职想把今年每亩二角三的田赋加到三角三,以解眼前县衙里的燃眉之急,请大人体察。”
须知,田赋乃皇上钦定的国策,徐映台利令智昏,竟要明目张胆加征,而且多征三股之一,可见其贪婪与刚愎自用已到何种程度!当然,他是看准了杨大鹤“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才敢这样放肆的。
杨大鹤尽管是一脑子糨糊,闻听徐映台竟要私加税赋,而且要加征这样多,也不由大吃一惊。欲发作,可才收的人家银子,一时拉不下来脸面;欲点头,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不能造次。沉吟半晌,他自作聪明地也耍了个滑头,来个答非所问,顾左右而言他。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徐大人新官上任,又是在日出三杆的年纪,自有三把火要烧。我是老朽啦,已经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了。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只是,你要好自为之。”接着,便端茶送客。
杨大鹤想,你要是发财不出纰漏,我跟着弄钱,何乐而不为?你要是出事,那是你自己弄的,与我也没什么关联,至多上面也只能说我对下属管束不严罢了。
徐映台闻言,心中暗喜。他要的就是知府不反对,上司不追究。只要上面默许了,乡下平头百姓们还能翻出什么花来?至多不过是哭穷叫苦一番,到时来个连哄带吓,这帮泥腿子还能不乖乖就范?还敢不给我如数交纳?
离乡背井,出门在外,当官所为何来?有知府这一默许,于是,他心满意足,告辞而去。
在回去的路上,徐映台坐在轿子里屈指一算,如此三年任满,就能带近十万银子回家!他似乎看到家中的新宅院已经盖好,风情万种的美娘子跟自己花前月下在庭院中卿卿我我,恩爱有加。
徐映台回到平阳县衙,天色已晚。吃罢晚饭,徐秤砣为徐映台更换便衣后,随主人信步来到后院。
徐映台来到庭院假山花坛边,手拿起折扇,情不自禁击节唱起昆曲:“星前盼,月下猜,月下星前今半载。花思柳想多尴尬,毕竟有前程在。衣锦还乡那时节——娘子啊!我把你搂在怀,你脸边清泪我用唇揩,贴紧你小香腮。”
徐秤砣跟在徐映台后面,看着徐映台忘情地在边唱边舞,也不知道所唱的内容,便笑着问道:“老爷,今天你怎么这么高兴啊?”
徐映台收起折扇,含笑说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嘛!秤砣,你也老大不小了,好像有二十二了吧?”
徐秤砣:“是,老太爷收留奴才已经十六年了,奴才伺候老爷你也快有十来年了。”
徐映台笑着说:“是啊,你到我家时才六岁,现在,到娶媳妇成家的时候啦。等我闲下来,就给你找个小媳妇。”
徐秤砣:“谢老爷恩典!老爷,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啊?”
徐映台:“哈哈,秤砣,老爷我要发财啦!”
徐秤砣:“哦?发财?怎么发?”
徐映台:“我要把全县每亩二角三分的田粮款,加到每亩三角三分。粗略一算,平阳有农田约有二十八万余亩,那就是说,如此一来,我每年就有两万八千银钱的进项!这样岂不妙哉?”
徐秤砣大惊:“哎呀,老爷,此事万万不可!这一定是书吏董世斗给老爷出的馊主意。”
徐映台:“胡说,这是你家太太在家里就想出来的高招!”
徐秤砣:“老爷,这件事非同小可啊!你切不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这是违犯朝廷律法的事情啊!”
徐映台:“哈哈,违犯律法?老爷我的话在平阳就是法!”
徐秤砣:“老爷,话虽然也可以这么说,但田赋数额是皇上钦定,事涉国法刑律,老爷你要三思啊。”
徐映台:“大胆!今后凡是老爷的公务,不许你多嘴多舌。”
言毕,甩下徐秤砣,径自回屋。
徐秤砣追随其后:“老爷,奴才是一片苦心,是为老爷你好啊!”
徐映台大怒,转身斥道:“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