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钟英在杭州几次三番到巡抚、按察使两大衙门告状的事,这次总算是有了初步结果。
既然朱理已经有了答应受理案子的批文,林钟英也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只要有人问案,他就不怕打不赢这场官司。何况,朱理批的也极其严厉“候严催勒提,秉公讯报”!林钟英现在的心情,只盼着开审那天能早点到来。
他六月初十开始急急忙忙往回赶,要把好消息告诉家里亲人。从杭州到平阳一路全靠两条腿,还得背着包袱与随身物品,此时,正值盛夏,江南的骄阳似火,路上很容易中暑。他只能起早贪黑地赶路,其中,有两天还遇到了几场暴风雨,那种艰难与劳累,便是庄稼人也难以坚持。他一介书生,竟能咬牙挺得住,其耐心与韧性绝非常人可比。报仇雪恨此刻已经成为他梦寐以求的、最大的人生愿望与精神支柱。
在路上,他走了整整十三天,在六月二十三这天晚上才赶到家。
可是,等到他回家一看,意外的又一变故顿时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家中,进进出出的人们俱都披麻戴孝!厅堂上白幡、挽联高挂,他父亲的灵堂赫然在目!
原来,他父亲林志裕已经含恨辞世。
林志裕一生安分守己,与世无争。到老家中却遭此飞灾横祸,他眼见一辈子苦心经营的家被人毁于一旦,老妻与孙女又遭此非刑,终于经受不住这巨大的刺激,当即病倒。他拖着老弱的病体在悲愤中苦苦支撑,指望有朝一日官府能为自己伸张国法,报仇雪恨。但事去一年,眼看长子林钟英多方奔走上告,喊冤于浙闽两省衙门,受尽千辛万苦,奈何官官相护,沉冤难雪。林志裕终于油灯燃尽,蜡炬成灰,于嘉庆十三年六月初七抱恨身亡。
临终前,久病不起的林志裕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枯瘦的毫无血色的面容叫人惨不忍睹。当时,他已经好几天不吃不喝,也说不出话。六月初七那天夜晚,守候在他身边的林温氏拉着他骨瘦嶙嶙的手,只听他口中含混不清地叽咕了半天,守在他身边的亲人们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突然,奄奄一息的林志裕抬起头来,清楚地大喊一声:“朱宇泰,你、你欺人太甚啊!”说完便猝然咽气。亲人们见此情景,个个悲痛难忍,一齐放声大哭。
长子林钟英不在家,老母亲已经悲痛得不省人事,毓英、殿英两弟兄,只得急忙把舅舅温乃玉和表弟庄正甸请来,帮忙安排老父亲后事。
时在盛夏,林志裕的遗体也不能在家停放过久,不能再等林钟英回来了。毓英、殿英与母亲、舅舅商量后,只得含泪在初十那天给林志裕入殓暂丘。
此时,林钟英尚在杭州回乡的路上。
这一变故,使林钟英受到极大的打击。他一生孝敬,却未能在老父亲弥留之际给他老人家尽孝送终,他心中的悔恨与伤痛,难以言喻。
望着偌大的空荡荡、悲切切的家,想到以前家中是那样的温馨和美,那样的舒适惬意,想到以前在老父亲膝下承欢的种种天伦之乐,林钟英恍如隔世,痛不欲生。
“儿子不孝啊!”他一下跪在老父亲林志裕灵前,哭得死去活来,人们再三相劝,也难以止住他的伤痛悲哀。
温乃玉见此情景,虽然也自伤感,但还是强行把林钟英拉了起来。
“钟英,此时不是你悲伤啼哭的时候。你是长子,你父亲的后事未完,有些事还得要你来主持料理。他的棺木,只是暂时丘在祖坟,什么时候正式安葬?葬在哪里?这些事都要你拿主意。这些天因为你没回来,所以灵堂才没撤。你回来哭过灵了,灵堂也可以撤了。最要紧的,是你父亲虽然年迈,但身子骨很好,若无意外,他一定还能好好地活着。他是活活被朱宇泰、蔡廷彪这些赃官污吏给气死的。钟英,要说尽孝,就这两个字——报仇!图报此仇,是你的重任。”
此一番话,才把林钟英从悲痛中劝开。
于是,林钟英把这次到永嘉、温州、杭州一步步告状的情况,一一告知给家人。毓英、殿英两弟兄一听,都感到巡抚与按察使的批文这次没有推诿,说得很严厉,因此又对打赢这场官司生出希望:“这下可好了!”
但温乃玉却感到事情绝非如此简单,他提出质疑:“没这么容易!历来官衙行事,多是推诿。朱理的批文依我看是迫于巡抚清安泰的批文,而不是真心要管这件事。试问,又不是没在他面前告过状?他要真能秉公办案,不早就查办朱宇泰了吗?”
林温氏说:“是啊,官场上行文是行文,办事是办事,历来言行不一。都说朱理是朱宇泰的哥哥,也不知是真是假?”
温乃玉说:“不管真假,以朱理对他的庇护,他们的关系一定很深。所以,要想打赢官司绝对不能指望朱理。”
林温氏悲戚地叹道:“唉,可我们又能指望谁呢?全省上下大大小小,包括闽浙总督的衙门,不都指望不成吗?我家这样一个小小的、明明白白的案子,打起来都这样难,那庄以莅、许鸿志的沉冤,何时才能够昭雪?唉,看来此仇是今生难报了,我、我也跟你们死去的父亲一样,是死不瞑目啊!”说到此,林温氏不由得一阵心寒,脸上老泪纵横。
林钟英一听老母此言,伤痛欲绝,他一下跪到母亲面前,含泪起誓:“母亲大人放心,孩儿安排好父亲的后事,立刻就奔赴京城,确实是不能指望在温州、浙江打赢官司了。我要到京城去,到皇上面前告御状!哪怕有千难万险,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告赢此状!此仇不报,儿子也无颜活在世上。”
温乃玉搀扶起林钟英,说:“好志气!好骨气!钟英,你有此雄心,姐夫他在九泉也就可以瞑目了。”
林温氏说:“钟英啊,说是这样说,家中现在度日尚且艰难,纵然你有这个念头和志气,现在你也没有去京城的路费盘缠啊!何况,打官司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
殿英也说道:“是啊,为了过日子家里已经借债累累,现在为父亲的丧事又欠下很多钱。北京千山万水,身上没钱吃住,哥哥你怎么走啊?”
“只要有两条腿,我就能走到京城!”林钟英咬着牙说。
林温氏流泪说道:“儿啊,此事非同小可,你要三思啊。”
林钟英坚定地说道:“娘,朱宇泰把我害得家破人亡,你与咏莲俱受此贼荼毒,我不报此仇还能忍辱偷生吗?我就是一路要饭乞讨,也要走到京城。就是在皇宫外头顶状纸,天天跪等,也要打动天心!我不信来往的百官们良心都丧失了,就没有一个人过问?难道这大清朝就这样暗无天日?就这样任其赃官蹂躏国法?”
温乃玉想了想,对林温氏说:“二姐,现在看来,要想报仇雪恨,只有到京城告御状这一条路。钱的事情你别急,我来想办法。”
毓英也说:“舅舅说的是,看来指望在这里打赢官司是不可能了。哥,你要是去京城的话,家里你只管放心,我与殿英一定会照顾好老娘与孩子。”
一家人合计了半日,都认为林钟英只有进京在皇上面前告御状,才是惟一的报仇伸冤之路。
林钟英准备等过了父亲五七忌日,就赴京出行。
林温氏却认为,林钟英应当在过了庄以莅的周年忌日,即八月十八日后再走。
老太太的意思,想要让庄以莅的儿子庄正甸陪林钟英一起进京,水远山高的,路上好有个照应。林钟英是庄正甸的表叔,此案与庄以莅的案件关系甚大,这场官司的输赢,直接关联到庄以莅一案今后的昭雪平反。所以,当她把自己的意思说出来后,众人都觉得有理。
可温乃玉却感到要庄正甸陪林钟英进京不妥,他觉得年轻的庄正甸与率真耿直的林钟英,均不能应付京城官场中错综复杂的情况。何况,庄正甸的奶奶年事已高,母亲又卧病在床,时刻有生死之虑。庄家只有庄正甸一根独苗,他必须在家伺候两位老人。当他说出自己的看法后,众人都以为在理。
大家这就感到为难了,谁也不放心让林钟英一个人出此远门。
好个温乃玉,就在这时拍案而起,毅然决绝地说:“我陪钟英去!”
须知,温乃玉也是五十多岁之人,京城离平阳迢迢万里,一路千山万水,风霜雨露,何其难也?但他见多识广,多年身在衙门,熟知官场内情,又是林钟英亲舅舅,可以说是陪伴林钟英进京的最佳人选。
林温氏心中十分感激,同时也心疼这位老弟,就说:“有你陪伴钟英进京,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事了。但你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这么远的路全靠两条腿走,你如何能经受得住?身子骨能吃得消吗?”
“二姐放心,也就只是吃点辛苦的事,再说我们可以坐船走水路。我身板很好,没关系。两个姐姐家中,俱遭到这样天大的奇冤,我身为你们亲兄弟,能袖手旁观吗?”说到此,温乃玉也忍不住流出泪来。
最后,全家人终于做出决定:如果按察使朱理在八月十八日,即庄以莅、许鸿志周年忌辰之日前还不问此案,就再也不指望他,那时节,林钟英与温乃玉马上进京城告御状!
温乃玉要林钟英着手把一年来所有各级官府的批文,都收集起来备用。并要林钟英去找一下赖丙辰,他曾经听林钟英说过,赖丙辰收藏的有去年平阳县私加田赋的征粮告示,他要林钟英把那张告示要来,以备作证。
“阿弥陀佛,求菩萨保佑啊!”吃斋念佛的林温氏老人特地交代林钟英,要他在路过杭州时,一定要到灵隐寺进炷香,以求菩萨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