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霞浦周维逸、许雪梅家的后院,整洁干净,地面铺有青砖,屋檐下一棵老榕树。
周维逸头盘发辫,在院子中间演练南拳。
客厅里,许雪梅领林钟英与庄正甸走进来。
许雪梅热情地说:“林先生,小师弟,你们先请坐,我来喊维逸。”
接着,她走近窗户,向里面后院喊道:“维逸,别练啦,你来看看都是谁来了!”
林钟英、庄正甸落座,许雪梅忙着给他们泡茶。
周维逸闻声收势,满身大汗走进来。
他一见林钟英、庄正甸,心中大喜,忙抱拳相迎:“哎呀,林先生,小师弟,二位什么时候来的?一路辛苦!”
林钟英、庄正甸连忙起身相迎。
林钟英:“周老板,我和正甸是昨晚上到的,因太晚了,没敢前来打搅。”
周维逸不高兴地说:“这就是你们的不对啦,既然到了霞浦,那有住在外面的道理啊?你们不必客气,我这里很宽敞,也很方便,我早就盼望着你们能来作客啊。”
林钟英高兴地说:“谢谢周老板,我们今天在你家住就是。”
周维逸:“好,好,这样才是好朋友啊。”
庄正甸:“大师兄一向身体可好?”
周维逸:“好,好。坐,请坐。”
三人重新落座,许雪梅给他们一一上茶。
在许雪梅给庄正甸递茶的时候,她发现了庄正甸脚下的白鞋。由于庄正甸连日赶路,穿的白鞋已经变成灰色,不注意就很难发现是在穿孝。
许雪梅惊讶地问:“呀,小师弟,你这是给谁穿孝啊?”
庄正甸流下泪,难过地说:“师姐,我奶奶和我娘过背啦。”
周维逸、许雪梅大惊。
许雪梅说:“啊,去年二位老人家不都是好好的吗?”
庄正甸哭道:“是啊,自从钦差走后,我奶奶对我爹平反的事感到失望,就病了,月前,她老人家一口气上不来,就咽气了。我娘见我奶奶死了,当天她就一根绳子自尽了啊!师姐,她们都不要我了啊!”
庄正甸大哭。
许雪梅难过得半天说不出话,只得陪着庄正甸流眼泪。
周维逸关心地劝慰道:“小师弟,别哭啦,你要是不嫌弃你大师兄,你就到霞浦我这来安家吧。你给我做个帮手,在生意场上磨练磨练,怎么样?不管怎么说,以后你的日子还长呢。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继承老庄家的香火是你的正事啊。”
林钟英:“是啊,正甸,别再哭啦,看你把你大师姐弄得这么难受,多不好啊。”
庄正甸只得忍住悲伤,说:“大师姐,对不起。”
周维逸岔开话题,说:“林先生真是好样的,进京告御状何其难也,你居然旗开得胜,着实令人钦佩。”
许雪梅说:“是啊,林先生把官司打赢,朝廷就了解平阳民变真相了,小师弟与我父亲天大的冤屈也能平反昭雪了。林先生,我真要好好谢谢你啊。”
庄正甸咬牙切齿地说道:“大师兄、大师姐,别再指望朝廷会给我们平反昭雪了。什么国法纲纪?全是朝廷糊弄我们老百姓的把戏!我爹和我师傅平不了反啦!”
周维逸、许雪梅惊问:“啊!为什么?”
林钟英叹道:“唉,我族兄林培厚从京城回来说,庄以莅、许鸿志的案子,牵涉到各级官府和皇上颜面。一旦翻过来,便成为朝廷的丑闻,大小朝臣们异口同声地坚决反对为他二人平反翻案,最后皇上也只得按朝臣们的意思行事了。”
许雪梅一掌拍在桌子上,骂道:“简直是一群混蛋!”
周维逸愤然道:“这叫怎么说啊?林先生家的官司赢了,可明明是同一冤案、而为民请命被诬陷错杀的人,却得不到朝廷的平冤!这怎么能不叫人义愤,不让人失望呢?”
庄正甸激动地说:“大师兄,大师姐,不瞒你们说,我马上要到关外乌拉走一趟。”
周维逸问:“你到关外乌拉作什么?”
庄正甸两眼直冒火:“徐映台、杨大鹤二人已经发配在乌拉充军,我要去取他二人的性命,为父母与师父报仇。”
周维逸凝视着庄正甸,关切地说:“杀他二人容易,小师弟,杀了人你以后怎么办?”
庄正甸:“我一走了之。”
林钟英摇摇头,说:“正甸,你想过没有,官府很容易就知道人是你杀的,就会到平阳来抓你。”
“那我就隐姓埋名,四海为家。”庄正甸一下跪倒在地,哭着说:“表叔、大师兄、大师姐啊,我父母,奶奶,还有师父,都是这两人逼死的!此仇不报,我寝食难安。我庄正甸堂堂男儿,身怀深仇大恨,苟且偷生地活在这个世上,我还像个人吗?”
许雪梅咬牙切齿,眼中忽闪着怒火。
周维逸扶起庄正甸,说:“唉,话是这样说,但一旦你身背血债,从此就不能过常人的日子,只能亡命天涯,那也不是你父母所盼望的啊。师弟,你年纪轻轻,我不得不劝你要三思而后行。林先生,你说呢?”
林钟英长叹:“唉,我是为报仇历尽千难万苦,把官司打到京城,我自己家仇恨已报,怎么能阻止正甸为我姨妈、表哥、表嫂还有他的师父报仇雪恨呢?但我也不愿意正甸为此身背血债,长年被官府通缉捉拿而亡命奔逃。要我在这件事情上拿主意,周老板,我是两头为难啊!我无话可说。”
林钟英说的是实话,他自己正是为报仇才历尽千难万苦把官司打到京城的,自己家深仇大恨已报,怎么能阻止别人家去报更大的仇恨呢?但庄正甸的报仇不是去打官司,而是去违法杀人!一旦事发,他便成为罪人,从此以后只能亡命天涯,这也是他极不情愿的。
周维逸向妻子许雪梅问道:“雪梅,你怎么半天不说话?”
许雪梅冷然一笑,激愤地说:“我也是无话可说。小师弟为父母报仇,天经地义,正大光明。而且,我也要为父报仇。朝廷不给我们伸张正义,正甸,咱们自己用刀子来伸张正义!什么狗屁律法!狗屁钦差,狗屁皇上!”
周维逸一听,立刻急了:“雪梅,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小师弟年轻气盛,在气头上说话可能是有点过激,我们劝劝他就会好的。你可是大人了,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
许雪梅毅然决然说:“我主意已定,一定要跟小师弟一起到关外走一趟。这事你不管,我也不想要你管!”
周维逸说:“话不是这样说,我也没说不报仇。你执意要这样做,我也不怕。你父亲是我什么人?我周维逸不但是他老人家的女婿,我还是他的掌门大弟子!我也应该为他老人家报仇!你去,还不如我去。”
许雪梅把杏眼一瞪,任性地说:“不,我一定要亲自去,我要亲手宰了那两个王八蛋!再说,做这种小事,你也不必亲自出马。”
许雪梅是个说一不二,言出必行的人。
眼看庄正甸与许雪梅主意已决,周维逸也不好再加阻拦。他十分喜爱自己的妻子,平日无论什么事,对她也是百依百顺惯了。同时,他也知道许雪梅心里有见地,做事细心周密。而且她武艺高强,做这种事不会出什么意外。何况,周维逸自己心里也有杀仇泄愤的念头,因此,也就打算由着妻子去做了。再说,他也知道,他就是阻拦也阻拦不住,反而会弄得夫妻双方不愉快,陡伤情感。
周维逸长叹一声:“好吧,但事情要做得周密一些才好。”
林钟英见此情景,从怀里拿出特克慎给他的三千两银票,对周维逸说:“周老板,去年我进京,承蒙贤伉俪援手资助,不胜感激。我现在也不敢说是来还钱的,但这三千两银子,请贤伉俪权且先收下。万一将来正甸杀了仇人,无处安身,在霞浦落脚,比在平阳躲藏要稳妥得多。这点钱还能够给他简单安个家,聊以度日。望二位切莫推辞!”
周维逸爽快地收下钱,说:“行,我就不跟你客气了。林先生请放心,无论如何,我都自有安排,不会叫小师弟受屈的。”
徐秤砣娶了徐芳,为养活这一大家人,每天起早贪黑外出拼命干活挣钱,日子过的非常清寒艰苦,但徐秤砣却很满足。
徐芳也很懂事,面对迅速败落的这个家,能放下昔日官家小姐的架子,跟着奶奶给别人家做浆洗补连的事,聊以给家里补贴点油盐。
徐秤砣虽然是大老粗一个,但对徐芳十分温柔体贴,时常问寒问暖,知冷知热。因此徐芳对徐秤砣慢慢也好起来,生出情感。
一天,徐秤砣劈柴,徐芳帮忙捆柴禾。
徐秤砣放下斧子,对徐芳说:“哎,我想跟你商议一件事。”
徐芳:“什么事?”
徐秤砣笑了笑。
徐芳:“说啊?”
徐秤砣:“我想去关外乌拉,看看你爹。”
徐芳略一愣,说:“家里这一切不幸,都是他造孽所至,你还要去看他?不行。”
徐秤砣:“唉,可他毕竟是你爹,是我的岳父啊。”
徐芳要徐秤砣跟奶奶商量。
晚上,徐大宝已经躺在床上熟睡,徐张氏在给他的被子上加盖一件衣服。
徐秤砣走徐张氏身边坐下,说:“奶奶,我想到关外乌拉去看看我岳父,你说好不好啊?”
徐张氏:“你不要去看他,他不配做你岳父,我也没这个儿子。”
徐秤砣:“话是这样说,但他毕竟还是我岳父,也是你的亲生儿子。我给他送两件棉衣,把家里的事情告诉他一下,就回来,好吗?”
徐张氏流着泪说:“秤砣啊,我寒心啊,他要是好好做官,我们这个家多好啊!一想到这个不争气儿子,我心里恨啊!”
徐秤砣说:“奶奶,不管怎么说,爷爷已经过世,这么大的事他还不知道。我现在已经娶了徐芳,他也不知道,这些事情都应该告诉他一下。我要是不去看看他,不仅心里面过意不去,也会落人指点,将来他也会怨恨我。奶奶,你让我去吧,我会赶紧回来的。”
徐张氏说:“好吧,我明天找人写封家书,把家里的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他,连他老婆偷汉子的事情,我都要跟他说,叫他死了还想回乡的这个心!家里落到这步田地,他居然还有脸跟我们要钱!哼,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他知道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徐芳叹口气,低下头。
徐秤砣对徐张氏说:“那我就赶紧点走,我算了一下,这一来一回,得半年时间,就是来回赶紧点,回来时天也已经很冷了。奶奶,只是你们祖孙几个在家,我也放心不下啊。”
徐芳:“你去吧,家里有我呢,你赶紧回来就行了。”
徐张氏:“秤砣啊,你身上一文钱没有,这么远的路,你怎么行啊?”
徐秤砣:“奶奶,我没事,我一边干活一边赶路,挣钱探亲两不误,你放心吧。”
徐秤砣的心里面,则依然牢牢记着徐映台的嘱咐,家中的变故,徐映台一无所知。如今自己又娶了徐映台女儿,不给徐映台送个信,让他知道发生在家里的这些事,不带两件棉衣去给他御寒,徐秤砣感到于情于理于义都说不过去。
老太太徐张氏本来是不愿意再顾及徐映台这个败家子的,甚至连提都不愿意提他。但在徐秤砣再三请求下,最后她还是同意徐秤砣到关外乌拉去一次。她要叫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知道家里所发生的这些事情,绝了他还要向家里人要钱的念头。
于是,怒其不争的徐张氏,请人写了封家书,把徐映台老子亡命、儿子失学、女儿被休、房屋抵债、婆娘偷人的事,含悲带恨,一一告之其详。并给徐映台准备下两件棉衣棉裤。
徐芳在徐秤砣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他早去早回。并连夜为他赶做一个肚兜,上面还绣了两只鸳鸯,一朵并蒂莲花。亲手写下“铁心秤砣共鸳鸯”七个字,用彩色丝线绣上,以表达她对徐秤砣的疼爱。
徐芳的举动,把忠厚老实的徐秤砣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流着眼泪望着徐芳傻笑。
五月初六,徐秤砣依依告别心爱的妻子徐芳,背着行李,只带了几许小钱,踏上去往关外的漫漫路途。
自林钟英离开霞浦后,庄正甸与许雪梅整日急着要早日上路,俱被周维逸拦住。
周维逸笑着对他俩说:“你们也别太着急,到这么远的地方,银钱衣物总得要准备准备。你经手生意上的事情,包括来往账目,人事安排,也要交代安顿好。”
徐雪梅无话可说。
几天后,周维逸说是到乡下朋友家游玩,要许雪梅与庄正甸同去。
周维逸把他们带到霞浦西南乡一。
庄主姓金,是周维逸的老朋友,徐雪梅也认识金庄主叫人杀鸡宰羊,热情款待他们一行。
席间,周维逸笑着说:“雪梅,正甸,我请金庄主给你们两人一人准备了一个好东西,准保你俩看了会高兴。”
许雪梅好奇地问:“是什么呀?”
周维逸笑而不答,故意卖关子:“吃了饭再给你看。”
吃完饭,金庄主把客人们带到庄外一个稻场上,绕过稻场上的草垛,庄正甸与许雪梅赫然看见一黄一白两匹骏马!
周维逸得意地对许雪梅说:“金庄主买这两匹马没费什么事,可这两副马鞍,其中有一副是我要他按你身材配的,这可费了他大劲了。”
金庄主客气地说:“没什么,没什么,受周老板之托,敢不尽力吗?”
许雪梅一看,原来其中那匹白马身上的马鞍,是按自己小巧的身材买的,这种马鞍世面上极难见到,可想而知,金庄主为此是挖空了心思跑断了腿。
她高兴地像个孩子,偷偷地狠狠在周维逸屁股上拧了一下,迫不及待就要上马试骑。
金庄主担心地问:“周太太,你行吗?”
许雪梅笑着说:“行,你放心,我以前到哪去都不坐轿,总是骑马。只不过好久没使过缰绳,现在骑术怕是有点生疏。”
这时候,庄正甸早按捺不住,纵身跨上马鞍。
金庄主看着坐在马上的许雪梅与庄正甸,连忙招呼说:“二位小心点,牲口认生!你们先由着它慢慢走,然后再让它小跑。”
周维逸笑道:“老金,你就放心吧,它怎么跑也不会摔着他们俩。”
金庄主也自嘲地笑起来:“是了,我忘了,尊夫人与庄兄弟俩人都是武术大行家。”
周维逸、许雪梅与庄正甸高高兴兴在乡下玩了一天,回来后他们商定,在六月十二日上路。以主仆名义,化名以购买人参为由到吉林乌拉行事。预计行程在两个月左右,八月上旬可到达地点,保留几天时间用来打探徐映台、杨大鹤住处及日常行踪与四周环境,做好动手与及时撤离的准备。定在八月十八日这天,风雨无阻处死这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因为庄以莅、许鸿志是在前年这天,即嘉庆十二年八月十八日被屈杀!
临行前,周维逸再三交代庄正甸与许雪梅说:“正甸,不管怎么说,你们这次出去得小心谨慎,办完事你得先跟你师姐回到霞浦。雪梅,你与小师弟一定要把事情做得利索点,尽量不要叫当地人看见你们,更不要在人前说家乡话,要是被当地人听出你们说的一口温州话,那就很容易给官府察觉出端倪。能把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才好,我这并非是胆小怕事,而是为正甸将来安身做长久打算。我在家对外就放出话,说你是到京城做生意去了。万一你们把事情弄大了,也要先回来,回来后我再做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