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你记着,这是给曾侯与曾夫人的贺礼,这是要上巳节送到郧国与邓国去的贺礼,邓国的贺礼要包好。给葆申师傅的赏钱预备好了没,还有御寇的新衣裳也要裁好。”
“夫人,都记好了,您放心吧。”星辰将物件登记好,命得力的下人打点。
“斗丹府上的暖冬用物可送过去了,我的话可有带到?”
“已经送到了。斗丹回话,感恩夫人记挂旧臣,愿为夫人差遣,无有二心。”
妫翟这才点头,表示放心,正在此时,蒍吕臣进屋求见:“夫人,鬻权大人点清了国库钱粮用物,请您去过目。”
“星辰,拿本宫的大氅来,去议政殿。”
妫翟院中忙忙碌碌的景象刺激了丹姬。丹姬失落地嘟囔道:“我在部落的时候,比妫氏神气百倍呢!”
“主子,这些事您自己不争是不会从天而降砸在您头上的。”小蛮也黯然道。
“我知道,只是我要怎么争啊!我又不识字!”丹姬颇为委屈。
“所以您要抓住大王的心,让他离不开您!”
“那我们现在想个好计策套牢熊赀。”
妫翟在议政殿忙着看大臣们的奏疏。从鬻权的账目上来看,《仆区之法》施行以来大有成效,国库充盈,存粮丰厚。
“禀夫人,阵前传来捷报,大王俘获蔡献舞,正拔营回朝。”苋喜进殿向妫翟报喜。
“是吗?城外可曾派人迎接?”妫翟振奋。
“已经派人。”
“所派何人?”
“太史预备祭酒,已经预备让蒍章大人迎接。”
妫翟沉吟不语,思索片刻,跟苋喜商量道:“先生,您知道大王伐蔡与齐、鲁之事有关,也与本宫有关,息国亡时蔡侯明知自危而不救,想来心里也是有些骄傲,自认为楚军无法突破淮河之南。如今我军胜利而归,本宫想再派一人去城外,与蒍大人一道迎接大王回宫。”
苋喜道:“不知夫人欲派何人?”
妫翟道:“息侯旧臣,斗丹。”
苋喜道:“对啊,老臣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蔡侯自诩俊杰,见到斗丹必要羞愧死。”
妫翟也道:“先生事事提携晚辈,本宫感激不已。只是,这也非一件小事,还请先生定夺。鬻权大人,您以为如何?”
鬻权与苋喜一致认定可行。斗丹自从夏季入都,沉寂了数月,终于得到了第一件差事。
熊赀春风得意地回宫,满脸笑容似要融化冬雪催开新桃。蔡献舞腿受了箭伤未能痊愈,落下了隐疾,乘着囚车跟着熊赀浩荡入都,远远见到了息侯的近臣斗丹,伤感和悔愧一齐涌上心来,这大过年的居然被俘到楚蛮之地,这样一想,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
妫翟在议政殿率领两班大臣站得齐整,恭候楚王入殿。满室仙乐飘飘,美酒佳肴,妫翟破天荒穿上了华丽的衣裳,亲自为熊赀斟酒。蔡献舞跪在殿上,饥肠辘辘,看着自己心中最可望不可即的女人依偎着另一个男人,心如刀绞一般。命运怎么会如此弄人,他深爱的女人先是嫁给了息侯,因为他的缘故现在又成了楚王的夫人,苍天待我太不公!
冷风如鞭抽在献舞身上,这回的狼狈与上次的以礼相待完全不同,没有人为他求情,没有人在乎他。整座殿堂欢声笑语,没人在乎空地上还有一个活人疲惫饥饿,冻得瑟瑟发抖,还带着剧痛。
在这样潦倒的境遇下,献舞忽然明白妫翟为什么恨他。他所承受的艰难与羞辱,难道不是这个女子承受过的吗?只有更残酷,没有更温暖。
献舞闭上眼睛,不再看那个熟悉的女人,只有刺骨的绝望与痛苦。
妫翟一杯又一杯地为熊赀斟酒,但心里却如惊涛骇浪起伏不定。她看到蔡献舞凄惨狼狈又萧索的模样,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听闻熊赀愿意为她出征伐蔡的时候,她觉得很是畅快,可是看到蔡献舞这样的惨状之后,心里忽然空洞起来,再没有畅快淋漓的感觉。
庆功宴闹了两个时辰才算有结束的意思,蔡献舞被宫奴带到了一间偏僻狭小的宫室内囚禁起来。没有奴仆,没有暖炉,甚至没有一床厚被褥,但是比起阴暗潮湿的地牢,算是庆幸的了。献舞趴在冰冷的榻上,冻得手脚麻木,肠胃交缠在一起,疼出了冷汗。薄薄的飞雪又飘起来,飘进了这残破的窗棂里,整间小屋,冷如冰窖。
门外的看守们喝着热酒,拢着炉火,包裹在厚厚的皮袄里。蔡献舞太困了,抖抖索索钻进被窝里,可被窝根本不能提供一点温暖,他一阵寒颤,叫道:“如是这般,还不如杀了我。”
就在这时,蔡献舞感觉被子上一阵温暖的重压,他睁眼一瞧,星辰冷如冰川的脸正恨恨地瞪着眼,将一床冬被覆盖到他身上。献舞自嘲道:“难为星辰姑娘还愿意垂怜孤王。”
星辰将炭火拨弄好,把厚衣裳和吃食放下,道:“你把我们都害成这样,我原本是不想来看你的,请你把夫人的骨笛交出来。”
献舞冷笑道:“难怪姑娘如此好心,原来是为这个。对不住,孤王没有带着,落在蔡国了。”
星辰也冷笑道:“你骗得了谁,也骗不了我。妫雉是什么人?她能想出那么龌龊的计谋让你欺侮我家主子,会容得下那支骨笛么?你必是随身带着的。交出来!”
献舞裹紧棉被,道:“送给人的东西,怎么有脸要回去!想要拿走,你可以来搜。”
星辰气愤不已,骂道:“你怎么这么无赖!你以为那骨笛是我家主子给你的么!不是,那是我偷来迷惑你的。”
献舞一愣,眼中尽是失望,叹道:“她变了。你别想拿回去将功赎罪,到了孤王手里就是孤王的,死了也还是孤王的。”
两人正在争执,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说:“星辰,别要了,让他拿着吧。”星辰回头一看,妫翟不知何时来到此处。
“夫人,您怎么来了,大王……”星辰担忧熊赀知晓会醋意大发,到时闹一场又不好过。
“大王醉了,正安寝,你即刻回内廷照料。本宫要与蔡侯叙话,你先退下。”妫翟轻轻地说。
“夫人,万一大王问起,抑或被丹姬等人拿住把柄……”
“退下!”妫翟声音没来由地大起来,星辰被吓了一怔,只好赶紧退下。
献舞裹着被子,靠着墙根坐起来,无限玩味地说道:“你当年来楚国应该不是这般惊弓之鸟的模样吧。”
妫翟冷声道:“当年我视你为知己,你却把我送入地狱深渊。”
献舞哈哈大笑,状如狂癫之人,讽刺地说道:“知己?知己会利用自己的美色来陷害朋友吗?知己会坐在大殿,身披华服来向一个囚徒炫耀荣华富贵吗?我承认当日在蔡国,对你冒犯了,但那不过是一个情字,我哪里知道息侯心眼那么小,居然搬楚老儿来伐我,伐就伐了,谁知楚老儿贪心不足……可是你呢,又比我好多少,最终还不是屈服于熊赀。熊赀比我老,比我丑,可是因为能给你正夫人当当,所以你扭扭捏捏地应承了。等你坐安稳了宝座,便使出浑身解数,佯装可怜地让楚王来伐我!你不配为我蔡献舞的知己。”
妫翟听得蔡献舞说完,苦笑道:“可叹你自诩聪明,没想到也只说得出这样的疯话。我为什么好端端放着两情相悦的息夫人不做,要做这样忍辱负重的楚夫人?”
“我如何知道?当年我万般迷恋你,也许只是把你想得太美了。宛丘桃林的少女,人间再不会有,我蔡献舞的知己也早已消失。当女人迷恋起权势来,情就是假的,谁又能真正看穿她是什么样的女人?息侯那一射之地或许早已不是你的胃口所能满足吧!你自己想要什么,只有你自己知晓。可怜我一个痴心之人,竟为一个梦幻虚影惹出多少祸端!”蔡献舞情绪极端低迷,言语也万分消极。
妫翟并没有丝毫可怜之意,她残忍一笑:“蔡献舞,你终于也尝到了梦幻破灭的滋味了吧!当年我只有十七岁,你是我生平遇到的第一个陌生男人。你俊秀、温柔、多才、潇洒,每一点都让人迷惑而又震惊。我不知什么是男女之情,但是对于能遇到你这样出众的男人依然是庆幸和感恩的。我觉得老天爷待我不薄,让我守着贫苦的日子却能有殊于常人的邂逅。我没有什么奢望,没有任何贪图,但心里埋着感谢。后来我在蔡国再遇到你,只叹命运新奇又捉弄人,我如何能相信你的冲动,又如何愿意相信堂姐的阴狠?但我依然见不得你痛苦,所以我愿意相信你是桃林里不凡的男人,回去后什么也没有说。我狼狈回国流产了,我没想到息侯会急火攻心,那么冲动,结果瞒着我结下了楚国这么个孽缘。蔡献舞,你尝过一梦醒来,满地血腥的日子吗?你尝过与心爱之人生离死别的滋味吗?我为什么屈就于熊赀,因为屈就他了就不用再背负数万人的命,就能换回息国的安宁,换回息侯的自由。我委屈我的身体,我就可以不再受其他诸侯的欺凌!如果再路过别的国家,再遇到你这样的人,让我再受凌辱?从小宗族就欺负我,王叔王婶妫雉看不起我,息侯不能保护我,你不能保护我,但楚熊赀能,他准许我掌控我的命运,我为什么不跟他呢?”
妫翟的话语是平静的,没有情绪起伏,但是清脆而坚韧的话语分明又带着一丝丝颤抖,一点一点砸在了蔡献舞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