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与司马欣认真商谈,项羽决定答应章邯提出的全部条件!
但约定有三,第一,结盟地点选在洹水南岸的殷墟;第二,给章邯三天时间,沐浴斋戒,以示诚意;第三,三天之后的巳时,章邯带齐秦军的兵符玺令,身着白衣前来。
范增送司马欣出门。司马欣感慨:当年的翩翩少年项羽,竟长成如此威风凛凛!
范增笑笑:“您要不来,真难说会是什么局面!别看项羽脾气暴躁,对人还是很重感情的。他那冰凉的铁甲下,其实有一颗很柔软的心!”
项羽赤身坐在浴桶中。吕马童正在帮他沐浴。
项羽神色庄严,腰板挺得很直。清水从他头上浇下,流经结实的肩背和前胸。他古铜色的皮肤闪着水的亮光,像在举行庄严的仪式。
章邯穿上为他新制的一袭白衣,感觉有些不对头,怎么都像是去参加丧礼一般,他忽而明白项羽要他穿白衣有用意。越想越觉得不吉,赶紧脱去。正在这时,朝廷派的特使到了。
章邯带着司马欣和董翳迎接来使:“敕使大人一路辛苦!”特使也满面笑容:“大将军好!长史大人、董翳将军好!咱家奉丞相之命……”“丞相?哪位丞相?”章邯纳闷。“大将军有所不知,郎中令已荣升丞相了。郎中令一职,经皇帝恩准,交卸给赵成大人。”特使解释。章邯对司马欣和董翳:“这么一来,朝堂更姓赵了!”“大将军说笑话。郎中令虽姓赵,并非所有的官员都是赵家人哪,比如,大将军您?”说着展开圣旨,“圣旨下!大将军章邯听旨!”特使清了一下喉咙,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将军章邯为国征战有年,屡立奇功,实为大秦柱石之臣。然长年在外,令公主颇感寂寞。朕体恤此情,特召尔回朝,擢为大司马。原大将军职,着司马欣暂代。盼尽速成行,早抵咸阳,以慰朕及公主殷殷之盼。钦此!”章邯叩首,接下圣旨,说还有些事需要交办,请特使稍待,先行休息。
章邯走进大帐,将圣旨随手往几上一扔,拿起那件白袍子,重新穿上:“你俩说说,哪个地方不合适,还要改改?”
随之跟进来的司马欣和董翳对视一眼,都放心地松了口气。
洹水边的一道高岗上,楚军的旗帜迎风飘扬。岗上筑起简单的土坛,坛上供奉着天地的神位。在神位前,摆着三个小一点的灵位,两边分别供奉着楚军与秦军的阵亡将士,正中,则是供奉楚故上将军项梁的灵位。坛的旁边,陈设着钟、磬等乐器。
太阳已升起老高。远远的洹水像条闪光的飘带,在大地上铺展着。
项羽一身白色的袍服,仪容修整过,显得精神奕奕,威严英武。他盘腿坐在坛下铺展的坐席上。范增与钟离昧等楚军将领一个个喜气洋洋环立于他的周围。秦军的人还没来。大家都在等。没人开口说话。只听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项羽问:“什么时间了?”陈平看看天,“辰末。”项羽皱眉:“怎么还不到?”“他们来了!”随着陈平这一声,项羽抬眼望去。果然,高岗下,一片黑旗如乌云卷地,正朝这边缓缓涌来。
章邯在殷墟旁下了马。司马欣、董翳等人也都下了马。陈平迎上来,施了一礼:“陈平奉楚上将军之命,前来迎接章大将军。”章邯点点头:“有劳。”他望着周围这片荒凉的土岗,自语,“如果无人指点,谁能想象,这片荒凉的土岗,竟然是殷商的国都所在?宫室何存?仅余荒草!”陈平道:“那是因为纣王失道,天命归于周。”“而今,周又何在?天已属秦!”章邯说。“秦虽得天下,奈何不恤万民,横征暴敛,猝又失之!不然,大将军岂能与我们上将军相会于此?”章邯笑笑:“说得好!”他对司马欣和董翳道,“你们看看楚军的人物!听听他的谈吐!就知道,真的是天将亡秦,大势去矣!好吧!贵上将军现在哪里?”陈平一指:“在上面恭候。”
韩信执戟,迈着庄严的步伐,在前引导。章邯一行在陈平陪同下向高岗上走去。
项羽坐在那儿,凝视着走上台来的章邯等人。在一群身穿黑色服装的秦将中,章邯那一袭白衣显得特别刺眼和突出。他们在不远处停下来。陈平迅速跑近项羽,拱手禀报:“禀报上将军!秦大将军章邯已抵殷墟。”项羽望着对面的章邯,朝陈平一点头。陈平高声宣布:“奏乐!”钟磬齐鸣。在悠扬的楚乐声中,项羽庄严地站了起来,走向神坛,在坛前肃立。“有请秦大将军共同拜神!”陈平高声道。章邯走过来,立在项羽身边。项羽并不看他,而是看着前面的灵位。
章邯认真一看,才发现是项梁的灵位,他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灵前:“项梁将军!阵亡的楚军将士们!因我而死的秦军兄弟们呀!我章邯愧对你们!”说罢连连磕头。
项羽沉痛说道:“章大将军!你身为秦将,为国效命,这无可指责。可是,你为什么逆天行道,用这些无辜者的生命,来挽救一个已经腐朽的政权呢?听说,你是毛遂自荐,主动向皇帝请命,起三十万骊山刑徒,以抵挡义军。你可想过,这些善良的百姓,为什么会变成刑徒?那是因为他们交不起朝廷的苛捐重税,才不得不抛家弃子,来为皇帝服苦役!因为你,拖延了上天灭秦的进程,白白地丧失了这些生命!章大将军!面对他们,你不觉得有罪吗?”
章邯泪流满面:“我章邯死有余辜!我只想到建立自己的功业,支撑起摇摇欲坠的秦朝江山,哪里想到,我在外这么拼死奋斗,赵高那帮奸人却在朝中暗算我!为了控制我,他们甚至软禁了我的妻子,以其作为人质!刚吃了一回败仗,他们就横加指责,百般刁难!我派司马欣回朝说明情况,赵高不仅不给我这个机会,甚至派人追杀!现在,他把朝中正直的大臣几乎全都杀光挤走,指鹿为马,蒙蔽皇帝,还设计调我回咸阳,要取我的性命!我是在这种情况下,认清了他的本性,才率军前来投奔上将军你!章邯不才,甘为上将军前驱,直指关中、咸阳!推翻朝廷,拿下赵高,千刀万剐,为死难者报仇雪恨!”
项羽是个义气之人,一旦放下仇恨,对章邯颇有英雄惜英雄之感。此时,项羽在章邯身边跪下,庄严地:“让我们对天对地,对阵亡的人们立下誓言,同心协力,铲除暴政,还天下人一个公道!”章邯道:“我宣誓!”所有的秦军将军跪下:“我们宣誓!”所有的楚军将领也都跪下,响起雷鸣般的宣誓声。
盟誓已毕,项羽根据怀王旨意,宣布封章邯为雍王,移至项羽大营,与自己共同行动;以司马欣为上将,替代章邯,指挥起义的秦军人马;董翳将军仍副之。合兵一处,共讨暴秦。
旌旗蔽天,尘土飞扬,浩浩荡荡的诸侯联军部队向咸阳挺进!走在最前面的先锋,是一色黑旗黑甲的秦军起义部队,率领他们的,是新任命的上将司马欣。在他的鞍前马后,仍能看到小曹熟悉的身影。二十万秦军义军的后面,是作为主力的楚军队伍。项羽与章邯并马而行,走在楚军队伍的中间。他的身后,紧随楚军的两名主要将领――英布与钟离昧。韩信也扛着他的戟,跑在项羽的行军队伍里。后面跟着的,才是旗帜各异、服装杂乱的各国诸侯联军。范增坐在车上,管理着这些杂牌军。
几十万人的行军大队,塞满了通往咸阳的坦荡直道。像一条滚滚向前的铁流。
此时是公元前206年7月,即秦二世三年六月,巨鹿之战以秦军的全部投降而告结束。项羽率领的北路军取得完全的胜利。他以二十万秦军起义部队为前驱,开始了向函谷关、向咸阳的挺进!
天黑了下来。咸阳的士兵用力关闭上厚重的城门。士兵们在关闭皇宫的大门。宦者们忙着关好一扇又一扇的殿门。
在这看似平常的一片关门闭户中,似乎传达出某种惶惶不安的信息。已腐朽得不堪一击的秦王朝处在了风雨飘摇、大厦将倾的恐惧与慌乱中。
赵高前番被晨曦公主和子婴揭破巨鹿战败的真相而被胡亥痛骂了一顿,如今章邯降楚,这消息断不敢再让胡亥知晓!为今之计,便是先下手为强,除掉胡亥,好与义军做交易,保全自己的富贵。他将斩杀胡亥的任务交给了赵成的女婿阎乐。
阎乐哪敢领这诛灭九族的差事,直吓得魂飞魄散,无奈全家老小都被扣留在赵高的府上,唯有按照赵高的安排放胆一搏。
胡亥真的病了。他躺在望夷宫中,肥胖的身体靠在榻上,正跟身边优人絮叨着前日的梦。
“我呀,梦见乘车出行,走着走着,路边的林子里忽然窜出只白虎!雪白雪白,像道白光,冲着朕的车驾就扑过来!一口就把朕的左骖马给吞了!朕一看这还了得?你咬了朕的左骖,朕的车驾不就难行了嘛!朕拔出腰间长剑,就这么一挥!那白虎的脑袋一下就被朕砍了下来!骨碌碌滚到了面前!可朕仔细一看!这哪是老虎脑袋呀!分明是一颗人头!白发披散着,眼珠子瞪得溜圆!你猜,是谁的脑袋?”优人问:“谁的?”胡亥伏在他耳边,压低声音:“我就告诉你一个人!是丞相的!”“赵丞相?天哪!”优人不知如何对答了。胡亥直点头:“对!朕当时就傻眼了!朕怎么能把他老人家杀了呢?杀了他,大秦朝不就完蛋了吗?朕战战兢兢地抱起了那颗人头,正想哭一场,可那颗头突然一咬牙,一切齿,张开大嘴,一口就咬住朕的腮帮子!就这儿!”优人吓得倒在席上:“啊?”胡亥指着自己的脸颊:“瞧见没有?这儿!”优人问:“那那……那后来呢?”“后来朕就醒了!醒了之后,朕揽镜一照啊,发现这儿真的红了一块,当时就吓吐了!唉!虽然明知不过就是个梦,可这几天心老是悬着,也不知是凶是吉?”优人爬起来:“您召丞相一问不就行了吗?”胡亥直摇手:“那还了得?让他知道朕砍了他的脑袋?哪怕是在梦里,唉!你说,这算怎么回子事?真正是匪夷所思!”
此时,阎乐已仗着剑,带领士兵冲到宫门前,命人将望夷宫包围了起来!
守卫宫殿的禁军仆射周方见是咸阳令率人前来,急问何事,阎乐说是奉郎中令密令,前来追捕闯进望夷宫的贼人。周方分辩说:望夷宫并没有发现贼,却被阎乐一剑刺死!禁军一见头领被杀,纷纷退后,想关上宫门。阎乐带来的士兵如狼似虎扑上去,将他们与赶来的宦者一起杀死。
宫中一个宦者连滚带爬闯了进来:“皇帝!皇帝!赵成与阎乐带兵来,一路杀人啊!”胡亥吓住了:“不会吧?赵成?他是赵高的弟弟呀!他怎么会作乱?快!宣赵高!”宦者哭道:“赵高才是祸乱的主谋呢!”“啊?抵抗!给我挡住他们呀!”胡亥一边尖叫,一边爬起来就往后殿跑,宦者忙上前扶住他。
胡亥躲进后殿的密室,用他肥胖的身体抵着门,边哆嗦边问身边唯一跟着的宦者:“你、你怎么知道是、是丞相所为呢?”“他心怀不轨,蓄谋已久。宫中哪个不知?谁个不晓?”“你怎么不早告诉朕呢?”“陛下!我若告诉您,还能活到今日?……快别说话!他们冲进来了!”
果然,外面一片嘈杂。胡亥吓得捂住了自己的嘴。但还是被士兵搜了出来。
胡亥哭了:“我要见丞相,我……我不当皇帝了,当个郡王,行吗?”“不行!”“那……就、就当个万户侯吧。”“不行!”胡亥扑通一声跪下,哭着说:“我……我知罪了!我什么也不当了!我就当个庶民,苟延残喘总可以吧?”阎乐不耐烦了:“丞相说了,你必须死!胡亥!不要拖延时间了,快去地下见始皇帝和你的皇兄皇妹们吧!”胡亥哆嗦着拾起地上的剑:“我……我有何面目见始皇帝于地下?”他以袖遮面,伏剑自杀,肥胖的身躯突然一歪,仰面朝天,两眼直瞪瞪地望着虚空。
天空响起一声天崩地裂的炸雷!大雨倾盆而下!霹雳闪电如剑自空中劈下,整个秦宫如同在震动!
“什么?皇帝突然驾崩?”子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赵成一本正经道:“是的。就在昨晚。您也知道,陛下的身体一直不好,连大臣都不见,躲在望夷宫养病。昨晚风雨太大,又有贼人闯入宫中,皇帝受了惊吓,暴病而亡。唉!天意如此!也是没办法的事!”子婴听着,脑子在飞快思考着对策,问:“那,你来找我干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君。丞相一直非常看好公子殿下,知书识礼,温文尔雅,有古君子之风。因此呢,想立您继承皇位。”赵成道。是的,胡亥的皇兄皇弟皇侄几乎被斩杀殆尽,子婴是公子扶苏之子,声望服众,最重要的,是在赵高看来,这个子婴仁弱老实,最是听话。子婴突然捂着头叫起来:“哎哟!我……我怎么感觉天旋地转呢?”他扶住旁边的柱子。“怎么了,公子殿下?”赵成担忧问。子婴呻吟着:“可能是……太悲痛了吧!头晕。目眩,恶心。难以自持。对不起。我……我上后面躺一会儿。郎中令,您……您请自便。”他也不等赵成答应,扶着下人的肩,朝后走去。赵高阴沉着脸,听完赵成的禀报,骂了声:“没用的东西!”赵成也不知他是骂自己还是骂子婴,小心地问:“您……骂谁?”“当然是子婴那个娃娃!什么病?他就是害怕担责任!”赵成放心了:“可是,他要不肯当皇帝可怎么办?”“当不当皇帝可由不得他!先把胡亥埋了吧!”赵高道。“以皇帝的规格,还是……”赵高冷笑:“他不是想当庶民吗?那就以庶民之礼,葬他于宜春苑,让他跟他生前最喜欢的老虎狮子作伴去!”“然后呢?”“昭示天下,新君即将登基。筹备个隆重的登基大典。把所有的嬴秦宗亲全部请到。”“晨曦公主也请吗?”赵成犹豫。“当然。胡亥之死,最高兴的莫过于她。你去一趟,告诉她,她的仇人,已经被我除掉了。现在,她弟弟即将继位。要她好好去劝劝子婴,早登大宝之位。”“万一子婴还不肯,可怎么办?”赵成没把握。“实在不行,只好我亲自上门去请!看他出不出来!你!马上派人,以我的名义跟刘邦和项羽联络。只要他们能停止进攻,我可以分他们一半天下!”赵高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
固然,胡亥“自作孽,不可活”,但祸乱的根源是在赵高,这点,聪明的子婴心知肚明,他会听赵高的摆布吗?项羽和刘邦对于赵高伸过来的橄榄枝又会作何反应?他们会上这个当,与其谈判吗?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