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站站在马车前,身体止不住微微颤抖。
官道上的人很多,都是镇上的人。此时的太阳仍不是太高,小树林的晨雾还未散开。
沈寂感觉眼睛有些湿润了。
老秀才下车,走到少年的背后,轻拍少年的肩膀,笑道:“过去和他们道别吧。”
磨豆腐的老太婆,拉着她的小孙子走到少年面前,递过一碗豆腐花,满是皱纹的脸上微笑道:“孩子,喝碗豆花。”
旁边约莫五岁多的孩子,脸上绽开了笑容,道:“大哥哥,喝豆花。奶奶大半夜起来做的,我们都在这儿等你好久了。”
沈寂摸摸孩子的头,接过老太婆的豆花,一口喝尽。
“慢点儿喝。”老太婆急道。
镇上的人都走过来,他们的衣裳都被晨间的薄雾和露水沾湿了。
酿酒的老头步履阑珊都过来,他的几个儿子抬着大酒罐,二话不说就搬上了黒木黑车。灰毛驹努嘴,这么重,要累死马爷啊,你这老头平时不是最缺斤少两的麽。
老头个子不高,和沈寂差不多,他摆着一张臭脸,道“这酒罐大概五十斤,还有之前你在我家地窖里偷的酒,算你总共一百斤。十二文钱一斤酒,算你一千文好了。回来后给老头我送家里去。就不算你利息了。”
说罢,老头没理会沈寂,就走到一边石子上蹲着,他的儿子拿出一竹筒,给老头子点上水烟。
老头子嘴里嘟哝几句:“这教书的尽多事,老让孩子出门。就不知道在家的有多担心。可怜我那小孙子,被你这老骗子收作门生,都外出好多年了,也不见来封信,也不回来见见爹娘和老头。”
老秀才闻言,暗叹一声,摇摇头。
打铁的黄叔,把兽皮作的铁器一股脑儿丢给少年,道:“小子,你让打些铁器,我便寻思着那都是些防身的东西,你定是要外出。你的气力和武技,我知道有那么两手,外面的江湖大,好生照顾好自己。这些就当我的礼了。”
沈寂接过兽皮,没有查看,只是默默点头。
此时,隔壁的大婶递过食盒,一本唠叨的本性,对着少年再三叮嘱在外要如何如何,遇事要如何如何。沈寂默默听着,没有如平常一般觉得厌烦。往后,这样的唠叨就听不到了,也没有人再唠叨少年半夜在凉风中练刀,不吃早饭,干活累的汗流浃背。
少年觉得很温暖。
镇上的人都走近了,没有太多离别的话语。
朴素的人们,不知道用什么来表达不舍和担忧,纷纷递过一些礼物,算是表达一份心意。
镇子很偏僻,也不是处在商道的要道上,平日里并没有来往的客人。面前这个住了四年的外来小少年,虽然大多人都并叫不出少年的名字,也没有如何难忘的故事,四年简单的生活,让少年融入了小镇。所有的人都当他是亲人,大家想着也许少年就此在镇上住下来。沈寂长得也俊俏,身子虽然并不如何壮实,气力也足,又读过些文字,若是招女婿算是不错的人选。只可惜,好男儿都不愿留在这样偏僻的土地。
镇上的人们留下了很多的东西,少年看着这些简单简陋的礼物,突然泪流满面。
他以为,他注定孤独。
他以为,只有遥远记忆里的草原,才有一丝温暖。
他以为,男儿从来不会为情而哭。
他以为,自己是个没有家的孩子。
这一刻,他知道,外面的世界再困难和痛苦,他也有一个家,这个时刻为他敞开大门的家。
这个家,偏僻贫穷,没有多大的见识。这个家里的人从来只关心粮食是否丰收,狂风不要刮了后院新砌的墙,屋顶的瓦片该修补了,官家的盐又涨价了。外面的世界怎么变化,江湖如何厮杀,他们都不知道。
老秀才常说,这个落后被遗忘的小镇,保留着这个世间仅有的淳朴和童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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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老秀才轻声道。
他和少年一起坐在车厢外头,灰毛驹缓缓拉着一车的人和一车的物。
少年默默点头,再一回头,望着在小树林前头凝视的人们。
车渐渐走远,人渐渐有些模糊。
沈寂忽然站起身来,转过身,大力挥舞着他的手,大声喊道。
“大婶,大数,黄叔,老郭,奶奶,老头,诸葛大胖子,小桃花,花婶婶,我还会回来的!”
“我沈寂还会回来的!”
“等我找到我的父母,我会回来的!”
“我会找个漂亮的姑娘当媳妇,我会坐着最好的马车,我会回来的!”
“我还会回来吃大婶做的鱼,老头酿的酒,和老郭上山打猎!”
“我一定会回家的!”
马车渐行渐远,少年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变得模糊。
送行的人们,大力挥着手,回应着少年。
给沈寂送食盒的大婶突然轻声哭泣起来,旁边的中年男子扶住她,他知道她又想起了夭折的儿子,四年来,她一直把少年当作自己的儿子。如今少年要离开了,就好像看着自己的儿子离去一般,不舍不依。但是真的爱他,岂会忍心将他囚禁在小小的镇子上。
老头子和他的几个儿子缓步往镇子上走去,老头轻声咳嗽,嘴里嘟哝:“可怜我那一百斤的好酒啊。都是陈年的老酿啊。这老骗子教出了小骗子。”
打猎的老郭,打铁的黄叔,杀猪的诸葛大胖子,镇上的人们,心里都有或多或少的不舍。就如同亲人离开一般。大家默默地回到镇上,往后的日子还是要过。
少了少年的无赖耍皮,少了少年送货,少了少年的一脸愁容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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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北走的官道,清净冷清。
灰毛驹拉着黒木车厢慢慢走着。
少年端坐下来,已经看不见送行的人了。
从此,少年的心里装下了一座小镇。
从此,少年心里,多了一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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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里被各种乱七八糟的物件填满,诸葛思源只能无奈地站起身,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他拼命挤出车厢,朝着沈寂喊道:“为什么喊我爸诸葛大胖子。”
“因为你是小胖子啊。”
诸葛思源有些气恼,随手拿起一个物件想要砸在沈寂的头上,突然想起沈寂的刀和拳,迅猛如野兽,打了个冷战,放下东西作罢。
“老骗子,你这徒弟功力还浅,骂两句就有火气,有火气又不敢发。”
“有理,小骗子,你说怎么办。”
“打一顿!”沈寂冷笑一声,看着诸葛思源。
诸葛思源眉头微微皱起,心理寻思着,这几个月来学的简单术法和拳法能挡住几招。
老秀才不乐意了,一巴掌盖过来,将少年扇到地上,打了两个滚才站起来。
沈寂突然想起来,这老骗子和小胖子是一伙的,当即便要跳上车。
老秀才一巴掌拍在马屁上,道:“跑!”
灰毛驹乐的见少年吃瘪,便猛地发力,带着黒木车厢狂奔起来。车厢用厚实的黒木,青铜,百炼钢打造而成,自然重量不轻。此刻又坐了几个人还有一车的物件,灰毛驹跑起来却似乎丝毫不在意重量。
一道灰光带着一道黑车厢,如风般在官道上奔去。
沈寂突然一愣,见车渐行渐远,只能撒开脚丫连忙跟上。
灰毛驹见少年又跟上来,对着天空怪叫一声,再发力,速度更胜之前。
沈寂无奈,嘴里骂道:“这小畜生,平日不见这般有精神!”
当即少年只好运气丹田,憋足劲跟在马车后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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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北的官道上,灰毛驹停在一处,懒散地吃着草料,时不时撇一眼小镇的方向。
老秀才走下车,捋着山羊胡,浑浊的老眼冒出精光,打量着不远处寻常的亭子和高大树木。
一身青衣的沈寂从远处跑来,灰毛驹的速度太快,沈寂要为一会闯迷阵而留力,便渐渐落后了。此时追上来的沈寂,看着灰毛驹一脸黑线。
灰毛见主人追上来了,也不紧张,叫嚣着摇头晃脑,还不时露出马屁股朝着少年摇摆。
这幅模样惹得同行的少年一阵好笑,诸葛小胖子也笑得脸上肥肉乱颤。
沈寂感觉今天脸面丢尽了,要教训人家徒弟,被师傅一巴掌就拍下来,连自家养的马都乐的踩自己一脚。
“生火,吃过午饭再闯阵!”
老秀才找了块石头坐下,拿出随身带着的陈旧书籍,便轻声读着。
诸葛思源带头,从车厢里找些锅碗瓢盆,烧着水,将小镇上的人赠送的食物热一热。
沈寂走到老秀才身旁坐下。
“看出什么没有?”
老秀才知道,少年指的自然是不远处的迷阵。
“那灰袍和尚大概是来自难陀国的尊者。你们来镇上时,老夫曾窥探过一二。此人境界在我之上,至少是胎光境的强者,甚至有可能跨入宗师。他在小镇方圆三十里外布下了迷阵,这迷阵只对你一人有效用。阵本身是屏蔽外界气息窥探,但是和尚却留了一手,在你身上下了手脚,老夫无法直接去除。故而你只能闯阵破阵。”
“这和尚什么时候对我下的手脚。”
“他教过你念经。”
“和经文有关。”少年不解。“经文不是破除执念的作用?”
“因,此阵,名为半生迷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