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十余年,少年早已成了中年,只是容颜似乎一如从前,总是那样清清淡淡温和笑着,看向她的双眸里盛满了柔光,轻声唤一句:“缪妹妹。”
“荣哥哥。”缪连翩走到窗前,一瞬间觉得时光再次把她带了回去,回到了从前懵懂无知、活泼亮丽的青春年华。那样无忧无虑的日子,似乎再也不可能拥有了。
慕荣往前走了两步,用她出嫁前晚的目光,静静地凝视着她,忽然伸出手,在她额前轻轻一点,凉凉的指尖点下,像是一粒微小的石子儿,激荡出几圈涟漪。
缪连翩忽然捂住脸,失声痛哭:“荣哥哥,我没有家了。”
“我知道。”慕荣轻声道,“我也没有家了。”
慕荣是英国公从前收养的孩子,缪家就是他的家,没有了缪家,他也便没有家了。他的声音平静,手往窗户一撑,翻身跃了进来,蹲下来将缪连翩揽进怀中,如她小时候受了委屈一般时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无声地安慰着。
缪连翩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亲情的温暖了。
一番废后之事过后,她的椒房殿就大不如从前,身边的人被遣走的遣走,逃离的逃离,落井下石的落井下石,就连心腹乐姑姑,也在慎刑司受了一场大刑,现在裹着破旧的棉被在隔壁陷入高烧发热中,没有一个太医愿意医治她。虽然她重新做回了皇后,可是缪家倒了,原先顾念着英国公面子的人更是不愿意插手其中,可怜她身为皇后,各式各样的法子都想过了,连一个贴身的女官都拯救不了,实在是心凉透顶。现在被慕荣抱在怀里,缪连翩实在撑不下去,很快眼泪就湿了他的前襟,让他心都快要碎了。
“没事的。”慕荣拍着她的肩膀,和声劝慰,“有我在呢。”
“荣哥哥,你救救乐儿吧。”缪连翩哭着说。
慕荣慢慢点头:“好。”
他真的救了乐原,也不知道是怎样练出的一身功夫,他在这皇宫里来去自如,说了乐原的症状,从外面的大夫那里开了药,又煎好了亲自喂给乐原咽下去了,凡事不让缪连翩插一下手除此之外,还带了宫外缪连翩从前爱吃的食物,一道一道送进宫来,不厌其烦劝着缪连翩吃下去,看她渐渐从消沉中恢复过来,脸上的笑容清风一样浅浅的。
乐原好了之后,开始接手那些繁琐的事情,将椒房殿上上下下打扫一遍,虽然只剩下她一个下人,一个主子,也打扫得像是新的一般,整整洁洁的。慕荣从宫外带了菜苗,带了兵法书,带了有意思的杂记,学了好笑的笑话,一一送给缪连翩。
缪连翩终于好了不少,乐原说:“小姐,咱们不要再管宫里的事情,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吧。反正没有人会在意咱们,咱们就这样,好好儿的,可以吗?”缪连翩凝眉想了想,她身上的气质已经沉淀下来,这场磨难催她成长,让她成为了英国公生前最想见到的模样——沉静、稳重。“好。”她这样答应下来。
可是这样的日子才过了一个多月,忽然有一天,椒房殿被人闯了进来。
缪连翩坐在一张椅子上面,慢慢翻着一本书,余光看到来人,目光怔怔地盯着书页一会儿,重新翻了一页,声音沉下来:“臣妾见过皇上。”
“你过得不错?”皇上打量了下椒房殿的构造,稍稍愣了一下,这里竟然修复得极好,空院子里面开垦出了一道土地,里面种满了绿植,甚至还有一小块用来种菜,牵牛花朝上开出个喇叭形状。而阳光轻微洒下来,落到她的脸上,说不清的娴静美好。皇上本来就是经过这里,想起不动过来看看,原以为会见过一个哭哭啼啼甚至病入膏肓的残败女子,没想到一别数月,她更加漂亮了,更加美好了,倒……有些不认识了似的。
过了一会儿,看缪连翩的视线依然停留在书本上面,皇上道了句:“看你过得好,朕就放了心了。”
放了心了?
缪连翩心里一阵冷笑,可是她现在连一个表情都不想浪费在皇上身上,淡淡道:“那你可以走了。”
皇上眉头一皱,生出一股反感:“这是朕的后宫。”言下之意,她没有资格命令自己。
缪连翩合上书本,敛了眉眼,静默了一会儿,站了起来:“那臣妾出去。”
“朕不是这个意思。”
“皇上究竟想干什么呢?”缪连翩回头看皇上一眼,一双眼眸里竟是透骨一般的冷淡如霜,“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若是皇上如此不待见臣妾,大可以废了臣妾,臣妾走了,就用不着招皇上的嫌恶了。”
皇上一愣,明明想要斥责她的无理顶撞,最终只是摆了摆手:“罢了。”退了出去。
缪连翩原地站了一会儿,几乎感受不到阳光的温度,手脚冰凉,又要开始颤抖。忽然,一个柔和的声音传过来:“连翩,你怎么了?”缪连翩转过身来,慕荣正好进来,对她淡淡笑着,递给她一个纸袋:“你想吃的板栗,尝尝。”一股暖流从心底里涌了上来,缪连翩接过纸袋,袋子还是温暖的,很快就捂热了手心,她扬起一个笑容:“谢谢荣哥哥。”慕荣淡淡笑着,看她吃得开心,忽然伸手,轻轻拭了拭她的嘴角,低声道:“慢些吃,没人跟你抢。”缪连翩抬头看慕荣,心底里忽然一软,更是一股羞惭感升了上来,放慢了食用速度,喃喃问道:“荣哥哥,你的妻子……也在抄家中死去了吗?”
慕荣声音顿了一下,轻轻暖暖的:“我没有妻子。”
缪连翩诧异抬头:“祖父那么喜欢你,没有为你安排婚事?”
慕荣摇摇头:“祖父很忙。”
缪连翩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慕荣笑道:“主要是你大哥二哥和几位弟弟太愁人了,祖父觉得我不用担心,可以慢慢挑,就来不及管我。”
缪连翩这才相信,想起家里兄长几个人昔日的英姿,眼睛又是一酸,低声道:“对不起,是我耽误你们了。”
“傻丫头,只是时间没有到罢了。”慕荣微笑,“我不过三十岁,还有很长的人生要走,说不定真正适合我的那个人,还在后面等我,我可以慢慢找。”
“我二十六岁,可是我的人生,已经走完了。”缪连翩声音无比低落。
慕荣蹲下来,直直看着她,忽然一笑,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傻丫头,你的人生还很长很长,你还有很多很多的风景没有看。之前的路,只是走错了一步,遇到你喜欢的人晚了一步,以后你也会过得很幸福,很快乐。”
“真的吗?”缪连翩看着慕荣。
慕荣点点头,清浅的笑意绽到了缪连翩心底。
缪连翩连忙低下头,忽然觉得手中纸袋里的板栗变得烫手起来,那个温度顺着手指尖,一直传到了脸颊上。
而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来自门外一道炙热的目光。
三天之后,一道圣旨下到了椒房殿,说是贵妃娘娘再次有孕,需要在金贵的地方养着,否则很是不利于养胎。于是皇后缪氏迁宫到长乐宫,让出椒房殿给苏贵妃娘娘。
缪连翩静静听了,只回过头,吩咐乐儿不要忘了把食物都收拾好了,一起带过去,然后自己慢慢收着书,抱了几本就跟着宣旨的小太监一路到了长乐宫。迎面而来的是苏贵妃源源不断地迁宫仪仗,无数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面孔忙前忙后为了苏贵妃而鞍前马后,陪着笑脸,无限谄媚。缪连翩从头到尾目不斜视,专心致志赶着路,直到被苏贵妃的人拦下:“我们娘娘有请。”
“本宫是皇后。”缪连翩道,“等什么时候她登上了后位,把本宫赶出宫了,本宫再向她求饶。”
说完,转身离去。那个宫女原话传给了苏贵妃,苏簌簌一手搭在肚皮上,媚眼流转淡淡一笑,到了晚间皇上来了,走上前去,一番激吻之后,诚挚地感谢皇上待她的恩情,巧妙地将皇后不敬的话说了出来,委婉地表示了后位对于她的重要性。皇上听了,并没有如往常一般跟着一道谴责皇后的不是,而是将她抱上床,不顾她的阻挠,颠鸾倒凤好几次,末了合上眼睛,枕着她的胳膊睡了过去。苏簌簌觉出不对来,这是她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况,让她无端生了一些害怕,腹部隐隐有些疼痛,她害怕得浑身发凉,已经失去过太多次的孩子,她实在是想要留下一个。到了第二天,对待皇上是愈发地柔情,关于皇后哪里不好的话题,通通甩到了后面。
皇上觉得十分内疚,看她眉眼间的失落,多年来的感情让他自责,重新抱着她,低声道:“那个位置一定是属于你的。”
“只要陪着皇上,妾身已经十分知足了。”苏簌簌一脸动容道。
皇上自去早朝。
苏簌簌越想越觉得不对,直觉让她相信危机来自于那个遭了冷落的皇后,派出去的人观察之后回来说,那个皇后成天除了种地看书,什么也不做。长乐宫的饮食都是尚食局吃剩下不要的,还是那个贴身女官拿了自己种的蔬菜炒出无滋无味的几盘菜,主仆两人相对无言吃下,再无其他。至于皇上,战事拉响,皇上愁得很,没有心思顾及任何人。她这才稍微放下了点儿心,再次派心腹去找那个苗疆人,要求他阻拦这场战事。
如此,就相当于她为皇上做了事,皇上一定会更加爱她,永远都不会再离开她了。苏簌簌这样想着,幸福地笑了。
事实给了所有人沉重的打击。
西夏人势如破竹,没有了缪家军,整个大晁就是一道薄薄的皮,只要用力冲,就可以将这层皮从中撞破,四分五裂。一直到这座皇宫被包围起来,缪连翩才知道这件事情,吃惊不已,连连问慕荣:“你经常出去,一定知道这件事情对不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慕荣心中沉沉叹了一口气:“傻丫头,就算告诉了你,你还有什么办法去挽回?”
缪连翩眉眼里都是骄傲,那是属于昔日缪家军的独特的傲气,她静静地看着慕荣,忽然道:“荣哥哥,缪家军并没有全部死透对不对?”
慕荣知道她想做什么,心中一痛:“你想要出这个头,然后一辈子留在深宫之中吗?”他拿出一个小瓷瓶,道,“这是假死药,如果你服下了,我可以想办法送你出宫。从此你可以走遍你立志要走过的万水千山,看遍人世间最美好的风景,再也不用受到任何委屈和痛苦,不好吗?”
缪连翩看着那个小瓷瓶,拳头藏在袖子里面蜷缩又展开,最终抬起头,望着他,眼底是无言的哀伤:“荣哥哥,对不起。”她知道自己拒绝了什么,可是她没有办法。
慕荣眼底划过一丝失望,紧接着轻轻一笑,指尖落到缪连翩的额前,轻轻一点,笑道:“没关系,我以前就告诉过你,不管发生了什么,不怕,有我。”说完,放了一个烟雾弹,很快就有人从外跃了进来,伏地跪下:“属下见过缪大小姐。”
一连十几个,都是当初缪家军里的将领或者是其他与缪家有过交情的武将人家,甚至,还有一个人是从前与缪家有过冲突的人家,他们都跪在地上,等候着她的调遣,像是早有准备。
缪连翩偏头看了眼慕荣,心底里全是震惊,他怎么知道自己的选择……
这些是他废了多少力气去做的……
心头一紧,钝钝地痛了起来,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要放弃,想要选择那个小瓷瓶。
“轰——”
这是西夏攻城的声音。
缪连翩闭了闭眼睛,心头大恸,沉沉呼吸了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睛的她,又变成了从前那个骄傲着要在战场一出风头的小丫头,只是要沉稳得多,成熟得多:“你们这样去做……。”
残留下来的缪家军、包括慕荣找来的其他武官人家的人手,在缪连翩的指令下,很快就破了要攻皇宫的西夏军,并且将后者驱逐出了整整两千里。
大战过后,朝野一片轰动,纷纷上谏,要追封缪家荣光。
皇上独自立在朝堂上面,脸色铁青,可是百官齐齐上谏紧逼,他身为一国之君,竟然不敢说出一个“不”字来。胸腔猛地发震,他心里发冷,面上还是要做出不胜愿意的模样道:“自然如此,缪家军英勇非常,值得追封。”
而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掀起一阵轰动,有人上谏道:“之所以会让西夏军趁虚而入,全是苏贵妃狐媚惑上,希望皇上可以将其赐死,挫骨扬灰。”
应和者无数。
这已经是朝堂众人对于皇上最轻的指责了,明知一个巴掌拍不响,罪责自然要分给皇上一半。可他到底是皇上,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只能将全部罪过都加在一个人身上,如此,也算是对于这件事的一个彻底了结,不会再有人继续追究。
可是这样的事情,皇上怎么可能答应下来?
眼看百官集体相逼着他亲手了结爱人性命,皇上往后退了两步,身体瘫软在龙椅上,强迫着挤出一丝精神道了句:“此事……再议,朕乏了,退朝。”
走出大殿,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众人都眉目清淡,没有一个人用真正尊敬的眼神仰慕自己。而突然他们眼底里折射出光彩来……皇上抬头,只见不远处,站立着一个人,正是缪连翩,她的穿着打扮一如在冷宫里一样朴素,后面跟着的是贴身女官,两人一面走一面低声说着话,而两人所经之处,所有宫人都跪下虔诚伏拜。缪连翩恍若无睹,脸色平淡,眼底无波,亦无情。
皇上突然想起那一天,她骑在马背上面疾驰,脸上是灿烂青春的笑容,一双大眼光芒跳跃,偏头讶异看向他,发髻上的几瓣桃花轻轻落下来,其中一瓣落在她的睫毛上,像是可以感染似的,她两边脸颊都淡淡地透出绯红来,微微低头,只顿了顿,又大胆地抬头看他,双眼里遮拦不住的仰慕喜欢,嘴唇一翘,道:“太子殿下,我是缪家缪连翩。”只那一瞬,他也控制不住欣喜起来,等此事罢了,他见了母后,问及她如何的时候,情不自禁点了点头,道:“若得妻如此,倒也不负人生。”这样一句,便是将两个人的姻缘定下来了。
一直到夜晚他沉静下来,才想起外面的簌簌,也不知为何,他心底里对于簌簌的感觉似乎淡了许多许多,他觉得愧疚,于是派人去给簌簌寻觅良人,可簌簌人瞧着娇弱,性子里却是非常倔强,听到了这个风声,她不声不响答应下来,然后收拾了包裹似乎是出走了,他寻找了一阵没有找到,遂放弃,只继续派人搜查着,心却完全放在了缪连翩身上,这个女子如此不同一般,总是给他带来最大的快乐和最纯粹的欢喜,他沉浸在其间,几乎无法自拔。
直到有一晚,他在外会友有些累了,怕回来晚了打扰缪连翩睡眠,于是歇在了外面置办的别院里。因为喝了些酒,有点晕晕乎乎的,隐隐感觉似乎有什么攀爬在了身上,熟悉的香味,正是缪连翩唯一喜欢用的香粉,他以为当真是缪连翩来了,半是清醒半是昏沉拉着她极尽鱼水之欢,第二天早上醒来,对上了一双倔强又柔弱的眸子。他猛地喝过去,簌簌一声不吭,从床上爬起来,自己穿上了一件下人的衣裳,眼泪在眼底里打滚却始终不让它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