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怜的与她对视,在她大胆的目光中找到了她对我的感情,心里的某一处就那么突然一动,接着是酸酸甜甜的感觉扩散开来,“那就为我们的儿子留着吧,天下之大,南北合一,一切都是属于将来的。”我说。
大槐树番外
很多人都以为我不说话就没有思想,其实他们全都错了。我站在这里数百年,单是看到这宫殿的毁坏与重建,都已经看到了好几回。更不用说那些帝王将相在我眼前穿行来去,一时你杀了我,不久他又来杀了你。他们的人生起起落落,总是没完没了的露出蠢态。
这宫殿里早已经积满了血腥,偏偏新住在这里的人总是看不穿。
而我,作为一棵老槐树,看到的真的太多太多了,自然也就想的很多。想的久了,便也觉得愚蠢的人类真是没什么了不起。无论他们再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我都不会吃惊了。
我的沉默常常就是因为我想的太多,想的太多话才特别少。听说历史上伟大的哲学家都是这样的。别看我只能在风中摇摇头,我真的是一个哲学家。
我是一棵漂亮的槐树,对这一点我很自信。这洛京的旧宫里,要论高大华美,再没有谁能比得上我了。连楚皇后都常常夸我风姿爽朗,世上少有。楚皇后是个好人,是这几百年里我遇到的最有眼光的人。她说的一定不错。
但这几百年里,真正夸我的,也就只她一个而已。
唉,世人多是些浅薄之徒。这真的让我不能不摇头。哗哗哗哗。
我摇头摇的久了,有时也难免心烦气燥。有时看那起浅薄的世人也就难免会越看越不顺眼。这中间,最能折腾的,非元君曜莫属。他起的那座摘星阁——形状之丑真正是无以言表——更可气的是:那摘星阁竟是比我还高。
元君曜那小子,我从来不喜欢。各位看官不要误会,别以为我这是因为他有一次把蹴鞠踢到了我的头上而小气报复。我没那么小心眼。我是一棵槐树,一向以心胸宽广自居。我不喜欢他是因为他从来也配不上我的心爱——楚司南,楚皇后。
他是个没眼光的臭小子,从他很小的时候就如此。
我还记得他还是半大小子的时候,他娘做主,为他订了钱家的女儿。他心中不快,被他老爹看了出来。太宗皇帝问他为何不乐,是看不上钱家的身世?还是怕钱家姑娘生的丑陋?还说若是不喜欢可以帮他退亲。
结果他叹着气对他爹说:“父母之命,儿没有反悔的道理……。”
结果太宗皇帝哈哈大笑,“你这是即看重姑娘的家世,又看重姑娘的相貌啊,只是不敢说出来。”太宗皇帝像我一样摇了摇头。
我知道太宗皇帝为什么摇头,他们父子,和天下千千万万的男人一样,其实都是浅薄到不看重姑娘人品的渣男。渣就渣了,却绝不会自己承认说出口来。男人都是如此,太宗皇帝没办法指责儿子和他一样浅薄,所以只能摇头了。
什么?各位看官问我大槐树是男是女?
我不告诉你!
我是一棵高大的槐树,我为自己遮风挡雨。我从来不告诉别人我是男是女。
昨日里,那经常扑腾到我头上来的老鹤还拿这事取笑于我,它嘎着它那难听的嗓子呱呱叽叽地说:“大槐树啊大槐树,摘星阁房檐上的秄草妹子那日看到了你,觉得您老生得勉强算是玉树临风,她托我向你提个亲,她就不嫌你矮她半头这事了,决心勉勉强强下嫁一回。当然,前提得是你槐树是个汉子!”
这叫什么话!傻瓜才会娶秄草那傻丫头,自以为生在摘星阁的檐瓦上就可以高人一头了?依我的性子,能与我为偶的,必得那能和我并肩的大树才行。
老鹤这粗鄙的家伙!仗着它是皇后娘娘的心爱,竟是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其实老鹤本就是个粗鄙的家伙,世人常被它那身黑白鲜明的华羽骗了。以前楚皇后才来住长信宫时,它是不常来我这里的。那时的它,应该说还是一只小鹤,白色的硬羽还没长全,不时露出个灰色的毛屁股。他兴冲冲的只想着能一展抱负,专找那热乎的地方凑。我看它常常一脸晦气的在摘星阁的上空盘旋不已,来来回回的,忙着向宫中那位最炙手可热的冯娘娘卖萌。扇翅跳舞还只是小事,可恶之处在于时不时还抛下一坨腥臭,提醒那阁中主人它又来了。
只可惜冯娘娘看都不看他一眼,还嫌它弄脏了摘星阁的地面。常呼呵小太监们弹弓伺候。
冯娘娘的事好多我都忘记了,但老鹤挨打的事我倒一直记得。天下人来来去去,有的人根本就不值得记住。
如今的老鹤算是翅膀硬了,长成一只华丽丽的大鹤。他每每飞到我的枝叶间休憩,一见楚皇后,就展开翅膀跳个长腿舞给楚皇后看。我知道他这是又向楚皇后卖萌,他也不看看楚皇后哪里有空理他!
老鹤现在最多的话题就是与我争风吃醋,谈论楚皇后到底是爱我多一点还是爱他多一点。比如楚皇后昨日给他吃了上好的小豆,而给我的只有一瓢清水。
我怒,“清水又怎样,你没见楚皇后昨天给皇上的,也是一瓢清水伺候?而且还是兜头泼下。你敢说楚皇后不爱皇上?”
只这一句,老鹤那蠢才就闭了嘴。
说起这个,不得不赞一声楚皇后这人。楚皇后不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但她一定是最最豪爽的女人。我站在这里几百年,见过几个朝代的所谓天下美人。要论女人的相貌,楚皇后是上品,但绝对不算极品(咦,好像哪里不对。)别人当美人,一颔首,一颦眉,那都是修练千年成精的风情。楚皇后却只会眼睛眨巴两下,然后……没有然后了。楚皇后的女人味太淡了,一双眼睛又太过灵活,一看就是不好对付的样子。至于风情啥的,她若是能懂,我老槐树就不姓槐树的槐。
当然,我本来也不姓槐。
但楚皇后的眼光气派倒真是没得说。头一回住到我这里来,她就一个人看着我啧啧有声,朗声吟到“庭仄荫绿槐,春宫长旧栽。叶生篱落侧,疏干鹤归来。”于是,她就招了那被人冷落的小鹤来住。竟是不计较当初小鹤的趋炎附势。
论起来,老鹤能有今天,还得谢谢我。
只是我有些气不过,当年小鹤那厮有食便是娘,为几块豆饼就变节的家伙真有那么讨喜吗?它哪里有我这样的清高自守!各位看官看看,我都不曾想过搬去皇上的承乾殿去卖萌!
如今小鹤长成了老鹤,我也还是气不过,它根本不值楚皇后浪费那几块豆饼。
楚皇后就是爱收留那些在别处讨人嫌的家伙。比如老鹤……还比如,皇上!……唉,不说了!
被我抢白的老鹤此时吭吭哧哧半天,“昨日楚皇后泼皇上一头水,是因为皇上喝掉了楚皇后藏的一瓶老陈醋。”
我大惊,“你是如何知道的?”
“你没听红樱和其他几个宫女昨天在偷偷说‘皇上吃醋了,皇上吃醋了’?”
我不屑于再和老鹤这蠢才说话了。
要知道昨天皇上在和娘娘商量接邓香入京的事。就为这点子事,皇上又讨楚皇后的嫌了。活该他被楚娘娘泼了一头冷水。可话又说回来了,邓香也一样讨人嫌。他是个比陈醋还酸的家伙,没比皇上好多少。
但眼下……长信宫中这几个肉乎乎的小团子真的也该有人管教管教了。邓香还是快点来吧。
比如现在,我入眼的是一只半大的团子向我滚来,像一只箬叶团子一般的豆绿颜色。我一眼就认出他来,这正是整个皇宫里最让人心疼的元德懋,因为穿着过大的绿色小袄而显得特别浑圆。这小子如今快六岁了,却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宫中的人都当他不存在,只有楚皇后还收留着他。
此时元德懋向我脚下滚来,嘴里不知道咕哝着什么。
我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赶紧向我自己脚下俯视。
这一看,我倒吸一口凉气。
半截浑圆的白色小屁屁正撅向我的脚面,一滩热腾腾软乎乎的东西已经落了下来。
我的脚!
“瓜,瓜,弟弟拉。”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元德懋这傻孩子在吟诗。
但我知道,他是在叫那个傻头傻脑的小宫女阿瓜来给他的弟弟湛远擦屁股。
没错,此时在我脚下干坏事的小团子,正是楚皇后的亲生儿子小湛远。此时这小子才刚过两岁,自从他会迈动他那两条肉滚滚的小短腿,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我这里干这污秽事体了。
宫女红樱抢先飞身扑来:“我的小祖宗唉!怎么拉在这里了!”她伸手去拉那个撅着屁股的小团子。
穿着小红袄的团子一抬头,露出才长齐的两颗门齿,嘻嘻一笑,“肥!”又是一坨掉了出来。
肥什么肥!这全是他的姐姐、那位此刻不在眼前的阿汪公主教坏了他。可怜我大槐树清清白白的几百年,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以后必定有人说起我今天的粪污之辱。
我就知道阿汪公主教小团子们念什么“粪土重于万户候”迟早得出事。她的哥哥德懋和弟弟湛远哪里能懂得这么深奥的道理。
阿汪公主是楚皇后的长女,只比德懋小了一岁。可她简直是个小人精,聪明远过平常孩子几倍,更不用说德懋这样的傻孩子和比她小了近三岁的弟弟湛远。阿汪公主说:天下生民,唯农为重。还说什么:春种一粒粟,秋收万棵子。于是现在宫中空地,到处都是阿汪公主领人种的稻麦。弄得宫中像是农家一般野趣。但粪臭之味也……
此女很得楚皇后的欢心,虽说第一个孩子不是男孩,曾惹得坤宁宫那边老太后不太开心,但架不住楚皇后看重,宫里上上下下,全都对这位公主巴结的紧。
于是这位阿汪公主小小的人儿在宫里就成了呼风唤雨之人。她让她的哥哥弟弟来我脚下拉屎撒尿施肥,除了红樱竟是没人敢来反对。
红樱抱起湛远这只小团子,哭丧着脸说:“这可如何是好,皇上马上就要退朝,闻到臭味定会心里不快。”
她所虑极是,元君曜那人鼻子极灵,皇后娘娘换了薰香,都每每被他一下子分辨。趴在皇后娘娘身上闻个半晌,方才心满意足的起身,“阿南这味道真是好闻。给我也薰薰吧。”
真正肉麻死人!
这男人对旁人很是凶悍,这些年朝野上下,境内境外,也杀了不少人了,唯有对女人就是这烂泥模样。
这样的男人,不知道皇后娘娘为何还不赶他走开。这一点就像皇后娘娘容留老鹤那厮一样让我难解。难道皇后娘娘果然爱收留那些在别处讨人嫌的家伙?
阿瓜从屋子里走出来,“皇上不会生气,”她慢悠悠说得笃定,“因为皇后娘娘早说了,皇上太宠儿子,觉得儿子的屎也是香的。”她说得认真,全没有皇后娘娘说这话时的玩笑活泼。
所以阿瓜是宫女,娘娘是娘娘。
你看,我早说过,我很会思考,若是我能说话,把我这几百年来的思想感悟说出来,我肯定是这世上最伟大的哲学家。对,请叫我哲学家!
红樱急急把小团子塞到阿瓜手里,自己拿软纸给小团子擦屁股。德懋在她俩脚边绕着看热闹。太监喜乐小跑着铲了一畚土来填到我脚下。
一时间长信宫里倒也很有生趣。
当然,他们这样忙乱是因为皇上要退朝了,而皇后娘娘也要从国舅府回鸾了。皇后娘娘去和国舅爷楚弦商量接邓香入京的事,还带去了很爱和舅舅玩的阿汪公主。一旦事情议定,那皇上的情敌邓香就要被楚弦接到洛京来了。这事皇上再醋也拦不住。何况皇上也不敢拦。我算是看透男人这东西了。
唉算了,不说了,再说我就不像是个伟大的哲学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