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有侍卫步入死士营地牢,将虞从舟锁了,押上懿宫。
大殿正中跪着全身发抖的公子市,再没了往日抖擞的威风。
几名侍卫强压虞从舟在他身边下跪,从舟摒聚内力,猛然震开侍卫道,
“暴君,他年若不是你与你母妃弑君妄上,今日本当我为君王,你为臣!你逆行在先,不敬在后,你又怎当得起我一跪?恩怨分开两头,我嬴淮的确敬你呕心沥血二十载,使大秦开疆拓土,让百姓安居乐业。但你欠我父王的,欠我的,今生来世你都还不清!我绝不会双膝跪你,是怕折了你的阳寿,灭了你的阴德。”
秦王脸色极沉,傀儡君王做得再久,也不曾被人这般怒目相对。
此时王稽哼笑一声,上前两步向秦王进言道,“臣听将军们说过,这‘虞从舟’少年时曾在秦赵战场上,被秦将的长矛刺穿过膝盖,想必定有后遗病症,若命人浇他两桶冰水,他想不下跪都不行。”
秦王不语,似是默许。侍卫遵旨将冰水接连泼淋在虞从舟膝上,他果然痛得眉梢战跳,再撑不住片刻,砰的一计跪跌在地。
“嬴淮,你的父仇母恨,寡人会替你报。但你的仇人不是寡人。你自以为救你养你的‘四叔’,才是真正毒害先王之人。他不过是一直都在利用你!”
虞从舟自然怒瞪着他,丝毫不信的模样。可悲一旁的公子市倨傲了一世,现下却是悲惧嚎啕,
“与我无关啊王兄,我根本不知道他来历,我怎么可能要弑兄?!他是陷害我啊王兄!”
虞从舟猛一回首望他,眼中适时的晃过一丝失望犹疑。秦王看在眼里,更是认定事到如今公子市还想要作戏说谎,不由盯着他冷笑,
“弑兄?你如何不敢?二十多年前你做的轻车熟路,而今,这一场阴谋对你而言只不过是故伎重演!”
这么多年的傀儡王位,早已令秦王恨公子市入骨。范雎常劝他杀公子市以绝后患,从前他只怕会激怒母后,如今,公子市连母后都要一并谋杀,母后亦不再宽纵他。
秦王带着半生的仇恨,沉沉向公子市走去,“你倒行逆施,欲夺君位,天未予你,自取其咎!今次你又重起毒念,再想弑兄杀母,寡人岂会容你于世?!”
公子市惊惧地还想再求什么,但秦王早知道诛杀恶人时不能像戏文中那般啰嗦绕舌,手起剑出,一剑贯穿公子市胸膛。
“昏君你杀人灭口,惨无人道!”虞从舟红着眼,演着百般愤怒。
但他心中却是另一种感叹,哥哥一生都想要杀公子市为父王复仇,如今终于令公子市也死于兄弟之手,不知是不是最讽刺的报复。若哥哥能亲见这一幕,应感安慰了。
他暗中默想着,忽听秦王一挥袖竟真的令道,“召范雎进殿。”从舟心头顿时一紧。
嬴淮缓缓步上大殿,衣袖萧萧,拂地无声,脸色似乎比昨夜更加苍白。
懿宫中央是浓浓的血迹,生死仇敌已死于剑下,嬴淮向来都想要借秦王之刀快意斩杀仇人,
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弟弟的一钞离间计’替父王母后报了这血海深仇。
一生苦求,终于得偿夙愿,但看见弟弟跪在链锁中,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感觉到一丝快意。
秦王歉然望着范雎,甚至破例给他赐了座,
“数日前,寡人险些冤枉范相,每每想到范相枉受冤刑,便心中愧疚难安。今日让范相来,是寡人想要以此机会向范相道歉。”
秦王一转视线,凝眸看向虞从舟道,
“嬴淮,寡人的胞弟与母后,的确亏欠先王良多,这个君位也本该属于你。今日寡人已处死嬴市以慰先王之灵,但大秦处于乱世,内外受敌,君位绝不能易主,寡人也绝不会允许有人威胁大秦朝政的安稳。作为嬴姓子弟,总要有人牺牲……你明白寡人的意思么?”
“你要杀我以绝后患就痛快说,何必祭出社稷来装贤良!”虞从舟尽量避开哥哥的视线。走到这一步,注定要把这戏演到终场。
秦王心里明白再说什么也不可能改变他二人的立场,缓缓道,“寡人欠你与你父王的,只有来生再弥补。今世,寡人能做的,只有留你全尸。”
一语毕,秦王眼神瞬间换了肃煞,君王之心本就没有半点恻隐。
“范相,你曾一再劝寡人,大秦王室之中,必须要‘固干削枝’,寡人深以为是。今日寡人亲自处死嬴市,亦绝不会留下嬴淮。”
范雎牙关紧扣,强忍骨骼恸颤,‘固干削枝’,这四字之谋,出自他的口,如今却要伤在从舟的身上。
秦王向宦侍一示意,宦侍即刻端上一瓶毒酒。秦王向范雎走近几步道,
“前几日那王副将的突然出现与指证,只怕也是嬴市与嬴淮设下的圈套,要转移寡人视线,也欲置你于死地,
“范相当年在魏国时,就曾被这嬴淮嫁祸栽赃,险些殒命。今次他又寻人假意指证,欲令你我君臣反目,范相连番受其所害,是以……
“这毒酒,寡人便让范相亲自喂嬴淮服下,也令范相可以一报新仇旧恨。”
虞从舟身上一冷,眼神失焦了一瞬。秦王竟要哥哥亲手毒死他……
这样的结局对哥哥来说,太过残忍,只怕将来,这一幕会永远螫伏在哥哥的梦魇里。兄弟相换,本是为了一场救赎,逝者无哀,却要留那样的折磨给活着的他?从舟心中骤痛。
嬴淮皂白分明的眼中倏地挣满血丝,但在秦王凝视中,又不得不接过那青瓷酒瓶。他身形微晃,缓步向从舟走去,每一步都仿佛山石坠隙,压碾在他心上。
怔怔立在从舟面前,嬴淮双手颤抖,眼中陡然衍出泪雾,几乎就要把持不住。
从舟大惊,若哥哥此时流露半点亲情伤哽,被秦王等人瞧出端倪,必定是九死一生。他立时挺起脊梁仰着脸,眸光狠厉地盯住嬴淮,响声骂出,
“范雎!你一介魏国草民,不过客居秦国,岂容你来插手我大秦王室之事?!”
将将语毕,从舟猛地一张口,奋力咬上嬴淮的手,将他的手背咬出淡淡血痕。
这一骂,顿时喝醒了嬴淮散乱的心志,而那一咬,替嬴淮的手间颤抖寻了一个合理的掩饰。
嬴淮潸目望进他眼里,当即懂了他的苦心。一双兄弟,不能同坠无间,悬崖缘口,他若不自持,便是枉负了从舟的牺牲。
众人未料虞从舟被牢牢缚住还敢袭人,立时有侍卫上前将他控住,揪住他,往墙上猛磕一记,鲜血从他额角悴落。他受此一罚,好像收敛了怒性,重又静静地跪在一边。
秦王也惊了惊,见范雎脸色泛白,长眉一拢道,
“是寡人大意了,只想着让范相亲手报仇,倒忘了范相从来只是文官,做不得杀人喂毒的腌臜事。”他对身边几名侍卫说,“还是你们去吧。”
几名侍卫上前,因担心虞从舟又会咬人,用手紧紧扣压住他双肩,令他不能动弹。另一人掐开他的嘴,提起酒瓶就要给他灌酒。
从舟心中反而稍慰,毕竟秦王没有让哥哥亲自杀他,来日,哥哥至少能少这几分纠结自痛。
而嬴淮伫立一边,看着弟弟被三个下人压在地上逼灌毒液,他胸中吸不到一丝气,只觉痛铰五脏。
从前,他总是觉得自己生平悲惨,五岁失了父王母后,被逼逃出宫廷……但至少在那五年中,他曾是大秦的王之骄子。
可是从舟呢?
他生在异乡,没有得过一天王室尊遇。
父王甚至都不曾知道有他这样一个子嗣,更不曾为他取名冠姓。
从舟这一生,连名字都只是一个随遇而安的奢盼。但他又何尝真的随遇而安?从舟常常自悔,认定是自己害死了母亲,逼死了养父,但其实那些都与他无关,是命运落笔太狠,将他们与他一步一步逼至黄泉。
而如今,从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得以为自己冠上嬴姓,却是为了替他去死。帮他化解秦王室两代的恩怨。
嬴淮只觉一颗心被逼在刃上。从舟是他的亲弟弟,就算史册无名,宫闱无痕,但他再如何也是父王最后的血脉,是大秦王室的子弟。就算命运一再倾轧逼迫,他救不下他,但至少不该让他屈辱地死在那些下人手里,死得毫无尊严。
他倒过一息,强忍下眼眶酸涩道,“既是我的仇,请王上还是让我来。”
秦王默许。嬴淮取过酒瓶,目光微扫,示意那三名侍卫退下。
从舟虽然眼波依旧刻意狠戾,但毕竟晃过一丝疑惑,哥哥为何仍要揽下这活儿?而二人视线相交的那一瞬,从舟似乎猜到嬴淮的心意,他是……要给他最后一点成全?
如果哥哥可以看开,他心里便再没有什么顾忌。
他定定地望着嬴淮,心中漫语,不知淮是不是听得见,
‘哥哥,今日一场诀别,能在秦国大殿上以酒践行,想来是宿命圈定,哥哥莫要悲伤。’
‘我一生,在战场上杀戮过千千万万的秦国子弟,也曾经在魏国陷你于死罪,更是几次三番连累了窈儿……今生难偿,来生应还。其实能为你而死,死在你手里,对我来说,是最慈悲的结局……’
嬴淮再度走到他面前,他的身影挡住他人视线的那一霎那,从舟眼中演饰的凌厉瞬间柔软下来。他看着淮的脸,目光中盈盈竟有一丝释然的笑意。
二人对视静寂片刻,父辈恩怨行到今日终于半落幕帷,却也已经对错无谓,但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夜竟又再度在此间上演,或许懿宫注定是大秦王室的咒魇,一代一代的血腥早已充斥这冰冷的大殿……
众人注视下,嬴淮绝无选择,左手微颤着托上他的下颚,从舟像个乖顺的孩子,微张嘴,仰望着他,不想让淮再多一丝为难。嬴淮死死咬住唇角,无法直视他双眼,从舟便自己凑上瓷瓶,将细长的瓶嘴深深含在口中,稳住酒瓶,亦稳住嬴淮愈显颤抖的手。
‘哥哥,若我们从小能在一处长大,又会是何种景象?一同林间嬉戏,一起书房罚跪?又或许就像今日这样,你喂我香茶,我奉你青果……’
‘然后长大之后,你称王,我为将,驰骋天下,共征山河……若是那样,该有多好。’
从舟仍怀着一点一滴的憧憬,但现实残酷地将他错置在这个世界,他只能微微仰起头,毒酒顺着瓶嘴淌出,他在嬴淮绝望的注视下慢慢吸吮,酒液一点一滴烧喉而过。
还好,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痛苦,虽然渐渐地他全身涩痛,抵不住地发冷发僵。
‘哥哥,你我早就知道,背负这样的血脉,逃不去天涯,恋不起桃源。原来世间事,总归难尽人意……所幸这一生,我们没有一再错过,我寻到了你,你认下了我。’
‘还记得在洛河边我对你说过么,兄弟就如同一双手套,若丢了一只,便等于丢了一双。’
‘那其实是我骗你的。兄弟其实本是天上的一对钥匙,若在人间丢了一枚,只要另一枚还在,就仍然可以打开桎锁。’
渐渐地,他连在心底说话都变得艰难。
嬴淮看着他喉头微微涌动,依旧强忍着继续吞咽,眼神却愈渐灰暗。那一刻,他心间已经痛得发麻,仿佛立于断岩之下,飞瀑三千,凝冻了眉弯,冲不散心结。
掌托中,从舟的脸庞越发冰凉,唯有他额角上淌下的血,黏在他手上,还是温温热热的。“……不要和我相认,岂不知情有双刃,那只会是一条不归路!”嬴淮记得自己曾对他这般说过,早知自己往往一语命中,当初为何还是对他说出真相?!
从舟望着他微微摇了摇头,要他千万不可落下泪来。他是两度陷害他的仇人,从今往后也只能是这样的定位。
撑过那一瞬间,从舟的目光如暮光遽沉,霭霭渐凉……腹中绞痛催得他猛地一呕,再咽不下什么。
哥哥……别难过,我可以以父王子嗣之名赴死求赎,你可以以秦国相邦之名俯控大秦,这样,甚好。
从此……哥哥与我……各得,其所。
从舟目光一薄,眉宇间隐着暗涌的痛苦,睫翼微微颤了颤。他再也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全身终究失了力气,双唇略松,再含不住青瓷瓶嘴,沉默地仰身向后倒去。
他悴落在地的那一瞬,身上缠缚的锁链随之砸在岩青色石板地上,哐啷啷连声訇然巨响,不断在懿宫中回荡,震得整座巍峨殿宇苍凉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