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雎记不清牢狱里的日子,几番刑后苏醒,四周依旧沉黑如墨。
有人推开牢门,却是秦王。牢中倏忽狱火通明。
秦王蹙眉望去,范雎身上脸上满是血污,往日润着仙气的嘴唇现下毫无血色,干涸开裂。
他虚弱地倚坐在墙边,一腿似乎已被打断。听见声响,他回望秦王的方向,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一般,淡漠哼笑了一声,又无谓无畏地别过头,似乎秦国的一切,律法,君王,都不再与他有关。
“阶下死囚!见王上竟不叩跪!”一旁侍官怒斥道。
范雎冷冷一笑,并不抬头,声音涩涩带血,却又犹如轻雪拂柳,绊惹柳风,
“秦国唯有太后和穰侯,何时有过王上?!”
领头两名侍官遽怒,一把将他拖起,拽至秦王脚下,铐住他脚踝的两根锁链倒刺登时抓肉撕骨,扯出他满脚鲜血。秦王见他双眼紧锁,额间青筋铮铮,却仍自强忍剧痛。侍官又一翻掌,强拗他双腿,迫使他跪在地上,他左腿断骨再次受挫,终是压制不住痛喊了一声。
看他额上渗出密密冷汗,秦王心头如浪卷沙石,霍霍磨过,隐隐生疼。
他跪在他脚下,缓缓抬起头,目光中默默淌过悲凉,
“为了宣太后限下的三日之期,王上……是要亲自拷问我?”
秦王不得不刻意冷厉,“寡人来问你,是给你最后的机会。若母后亲自来,连寡人也救不了你。”
范雎淡淡苦笑,“王上惧怕太后之严,又深陷奸臣之惑……大秦王室果真是旁枝繁茂,却只有主杆虚弱不堪。而王上犹自不忧不虑。”
“大胆!”侍官遽怒,正待上前,却不料范雎这一句正正刺中秦王最深的心事,秦王怒叱众人道,
“全都退下!”
侍官瘪声退出牢房,方寸黑檐下只剩王与雎二人。
“寡人不会逼你,只是,确实想求一个是非真伪。现下再无他人,你可不可以对寡人真实一回?”
范雎见秦王的目光忽然柔软下来,反而微微吃了一惊。他双眼一瞬不瞬地凝着秦王,终是开口道,
“若我说,我确实收到伪造的旨意与假造的兵符,王上可信我?”
“寡人信。”秦王竟然毫无犹疑,“你曾对寡人说,‘政斗险恶,诸侯叵测’,要寡人提防人心……但就凭你连免死诏都可以还给寡人,只要你肯说,寡人就信。”
范雎眼中漾起些许涟涟露光,终于敛去不羁神色道,“假旨与假符,臣都收匿在臣的坐骑马鞍下。王上可悄悄遣人去取”
秦王闻言几分紧张,几分释然,立即传了亲信去寻。
范雎又道,“那日行军路上,有王宫近侍千里单骑,急传密旨于臣,并携兵符,令臣毋须攻齐,速速转攻魏国。”
“宫中近侍?究竟是谁?”
“他虽乔装,但臣认出他是宁妃宫中的侍卫。”范雎假意回忆。
秦王眉间紧皱,宁妃是赵国的公主,数年前嫁入秦宫联姻,因她美艳无双,甚得秦王宠爱。常常是秦王读批奏卷,宁妃于一旁磨墨延香,即使是玉玺,兵符等物,她亦知道收藏于何处,若她真的有心模仿秦王字迹,或仿刻兵符,绝对有可能做的到。
“是宁妃?她原本就是赵人……她想利用你围魏救赵?!”
“臣当时已觉蹊跷,加之臣多年前就曾见过王上兵符,因此见到那侍卫所携兵符后,更知道那不是真符。”
“那……你为何还听命于假符,假旨?”
范雎略带深意地淡淡一笑,“多年来,秦军长途跋涉攻打齐国,此绝非良策。雎早想谏言,又恐魏冉阻挠。但如今情势下,围魏救赵却有百利。臣是以将计就计,以假符假旨为名,撤下攻齐之军,转攻魏国。”
范雎不顾锁链倒钩之苦,又向秦王挪近一尺郑重道,
“齐在东,秦在西,相隔千里,即使攻下齐城,秦人亦是难守。攻齐绝对是大谬之计,秦国当务之急应与齐国交好,以免远忧。但穰候魏冉多年来致力于攻齐,皆因他自己的养邑在齐国境内,他不过是想借王上的兵力,扩大他的养邑,或许来年独称一王。
“但魏国就不同。魏韩楚三国与秦国毗邻,若能攻下寸土,皆为王土,若能夺得尺城,皆为王城。”
“得寸土,则皆为王土……”秦王怔怔重复了一声,似乎豁然开朗,“你的意思是……”
“若王上当真想兼并七国,收服乱世,唯有……”范雎吐字如玑,眸光倏忽云卷风起,
“远交近攻,方能一统天下!”
这一句,恍如一石破冰,溅起深潭千年寂水,秦王倏地立起身来,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秦国连年征战,却只能夺城,难以灭国……七国势力仍旧此消彼长,寡人向各派名士苦寻纵合天下之计,但从未有人能令寡人看得如此通透!”
他想到激荡处,眉峰一勾,又求问道,“但荀子说,其兼并之战,易取不易守。又该当如何,方能守住攻克之地?”
范雎似早已思量过,静静答道,“易取不易守,是因为取之于民,却并未还之于民,民心浮荡,自然不易守。但只要使耕者有其田,劳者得其利,则民心向往;因其他六国无一行此政,王上所得之处,若能使民生好转,则不消重兵驻守,亦能守住绵绵疆域。”
秦王再不理什么私调军队,违抗军命的罪名,即刻着人解开范雎身上锁链,紧紧握着他的手询问各项军事国事。
此时他只怕失了范雎,便天下远手,似乎百年兵书,不及眼前一人。
两人在牢室中彻夜畅谈,狱火当烛,热血当歌。
又谁可料,这狱中一番对话,已定秦国百年天下
夜过三更,秦王亲信果真从范雎的马鞍下寻回了一卷密信和一枚玉符,传至狱中呈给秦王。
秦王细看之下,那密信与他的字迹极像,但仍然稍带娟秀。
而那兵符的雕功无与伦比,巧夺天工,竟似乎比他自己那枚更加逼真,若非所用之玉并非皇家极品,他甚至要以为是当年失传了的那枚真兵符又重现天下。
至此秦王的怀疑全然转嫁到宁妃身上,他盛怒难抑,“彻查宁妃寝宫!立刻将宁妃与她侍卫一并收押天牢!”
秦王转身望向范雎,“既然真相如此,那日在刑堂上,你为何不说与寡人知?”
“那日人多纷杂,不便细说。况且……”范雎静默一笑,眼神中似乎多了丝撩人的隐衷,
“若王上不信我,我不需要得信他人。”
秦王微微一怔,心弦若拨……懵懵中又听范雎道,
“加之宁妃之事如何处置,本就是王上的家务事。雎不想由魏冉裁决,伤了王上的颜面。”
秦王愈加欣赏他的细腻心思,反而替他更多寻了借口,“所以你藏下宁妃所刻的这枚假兵符,也是怕倘若他人知晓,将来或许效仿宁妃,篆刻假符以乱军纪?”
范雎爽朗而笑,“雎明知符假,仍以假乱真,号令三军……雎便是违乱军纪的第一罪人。”
“乱得好!寡人生于乱世,做这傀儡君王也已经二十多年。不乱不得生机,不乱无有契机!
“不过你这一介文臣,竟然仅以口舌之利,便能凭着一枚假兵符令那些武将都信了你!”
秦王眼神激赏,范雎哂笑低眉,
“他们不信。所以我令快刀手立斩其中一名,其余的便立刻信服了。”
“你果真是个狠角儿!”
范雎容色简蔚,笑意清泠,“再狠也没有魏冉狠。我是为王上图疆土,他是为自己图王土。”
两人对视一笑,越说越觉得投机,秦王忽然感慨道,
“攘外难,平内也难。雎可有何良策,能令寡人摆脱宫中朝中的傀儡之境?”
这终于问到范雎心中积血最深的地方,他深吸一口气,恭恭敬敬伏跪在地,凛声道,
“若要雎真心相答,唯有一路可循:杀公子市,废宣太后,贬逐魏冉。”
秦王全然未料范雎竟说得如此直截了当。那毕竟是他的胞弟,生母,和母舅,更何况,每一个都是秦国权势中天之人。
范雎不待丝毫犹豫,又道,“王室之事,犹如百年老树,若枝叶繁密,必定外强中干,主杆日益负重,却反而杆形难现,主神难聚。王上要使自己主干强势,必须削枝,方能固杆。”
“固干削枝”,这四个字果然深深打动秦王,那似乎是他盼望多年,又始终想不清,不敢想的事。范雎见秦王神思游离恍惚,即刻俯首更低,虔诚道,
“臣明白,臣今日所言,是匡君王行忤逆之事,更是置尖刺于皇家骨肉之间。但若王上信臣,用臣之言,必定有益于秦国。
“至于臣……即使今日言之于前,明日伏诛于后,也在所不辞。”
范雎语带怆然,而每一个字又极具定力。秦王立刻被他的情绪感染,急忙扶起他低跪之身,卸下最后一丝防备,向他询问可行之计。
“离间。”范雎吐出两个字,“王上也是宣太后的亲子,只不过少年时被送去燕国为质子,疏远了母子之情。如今只要让宣太后相信,公子市有了反心,早已出乎她的控制,她必定不会再亲睐他,王上便可寻机会绝了公子市的****之位,甚至,杀他以绝后患……无论如何,对此三人,离间之后再各个击破,便容易很多。”
君臣二人正商议着,侍官传来急报,“宁妃被押至天牢的路上,夺了宫卫的短刀,已割颈自尽了。她宫里那侍卫亦触墙自绝。”
秦王对范雎之辞愈加深信不疑,“原来最深的暗间,真的就在寡人身边!”
范雎暗暗庆幸,又算准了这一回,宁妃果然是赵王安插在秦王身边的暗间。他不过捏造了一些伪证,就足以令她忧惧受刑逼供之余,会牵连他人,居然自尽以绝后患。
赵人刚烈,秦人硬骨*,果然箴言。
“以后朝中诸事,寡人必相问于你。”他听见秦王幽幽道。
秦王靠近他,用指腹抹开他腕间被铁链磨出的血迹,一抬手,径自涂上自己的左手背,殷红触目。
范雎大惊,血污浊浊,怎堪折煞君王身。而更令他不能相信的是,秦王盯着那抹殷红,缓缓抬起左手,以双唇相触,竟将他的血尝于舌尖,
“寡人这一生,没有尝过血的味道,却一生都在生死边际上争着命和权。寡人今日第一次尝到血的苦涩,是你的血,是你为寡人流的血。寡人是以绝不忘与你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