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雄心不敢,董去来不敢,他也不敢。
这次他几乎连打开匣子的勇气都没有,就默默地转身朝前走去。
没走几步,忽听身后叮地一声响。
他不禁转头看去,见袖箭已脱手,丢在地上,而吴俊比则蜷缩成一团,不停地颤抖着。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白得几乎透明,汗水早已不断地沿着他的鬓角淌下,他极力地咬着牙,不发出半点声音,但滚动的喉结间仍有一两声闷哼自唇间迸出。
看他如此痛苦的样子定是又一次毒发。
来人走过去轻扣脉门,这才发现他体内的毒由来已久,可见这些日子他一个人默默地承受了多少这样锥心的痛苦。
来人从怀中掏出药粒送入他的口中,又连续封住他周身的几处大穴,这就要伸手扶他。
“我不走。”吴俊比挣扎着道。
他心里想着刘萧萧,他这一走,刘萧萧的处境必是岌岌可危。
可他的话到了这人面前竟显得苍白无力,他根本不理会吴俊比的话,单臂将他抱起,大步走出地牢。
后面的事吴俊比已记不得了,因为当时他已痛晕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人已在这间小屋里,羽碟正满目犹豫地为他擦着额上的冷汗。
“刘萧萧!”
吴俊比第一反应就去拉她的手,但当发现那女子很明显地躲闪他时,他才明白眼前这个女子并不是刘萧萧,而是真正的羽碟。
后来与羽碟熟识后,才从她的嘴里知道受了他一箭,砍下桞坚的人头,这次又将他从地牢中救出的那个人名叫冷晴漠。
是铸一柄名为一滴泪的剑的慕容大师的儿子。
“何为一滴泪?”他问。
“我也不知道太多,只知道一点儿。”羽碟淡淡地道“据说这柄剑一出世就被附上了魔咒,带有很强的戾气,这种戾气可生灵涂炭,令族人自相残杀。慕容大师自己无法化去这股子戾气,又不忍毁掉这毕生的心血,想到日后他的子孙后代会因这柄剑而相互残杀,故伤心落泪了,滴于剑上形成一滴泪样的痕迹,故作一滴泪。”
吴俊比想了想,问道:“这柄剑现在在谁的手里?”
“据说传到一名叫刘渐飞的少年手里。”
刘渐飞。
一提到这三个字,羽碟突然想起了什么,口中反复念叨了三遍,瞳孔突然放大,惊道:“难道是他?”
“怎么,你认识他?他现在在哪儿?”吴俊比也开始有些紧张地问。
羽碟沉默了良久,才点点头道:“我的确认识他,是在这条长街遇见他的,还是他带我来这,照顾我两天。他说要我在这里等他,他要帮我找回孩子。”
“他说上哪儿找孩子?”
这次羽碟沉默更久,才缓缓吐出五个字:长安兴隆镖局。
风将驻,雪却下得更大了。
吴俊比叹了口气,轻轻地咳嗽着。
他忽然想喝口酒,幸亏他的腰间总是挂着一个用白银打造成的扁扁的酒壶。
他取下它喝了一口,感觉喉咙不再干涩,这才下意识地取来块松木,准备雕刻。
忽感觉有些不对劲儿,这才想起自己的右臂已被董去来踩伤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收起松木,朝前走去。
酒壶里的酒已不多,他需要找家酒店,将酒壶填满。
刚迈出几步,他忽然发现道边的雪堆里趴着一个人。
身上落满了雪花,若非遇到吴俊比,这会儿他恐怕已被雪埋住。
吴俊比赶紧走过去,他的手指刚触及到那人的身子立即缩了回去。
“怎么这么冷?”
吴俊比的剑眉顿时一蹙,凭自己的一臂之力很难将其救醒,但若不救他,恐怕他活不过一个时辰。
吴俊比用脚尖轻轻一挑,将他翻过来。
“原来是她!”
吴俊比的思绪飞速极转,他总共见过此人两面。
一次是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他准备出箭救人,她挤了进来;一次是在桑桑客栈里,他坐在她的对面,娴熟地用娟帕为她包裹受伤的手指。
现在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看她昏迷的程度,只刚刚陷入浅昏,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吴俊比长吁了口气,弯腰试图伸手去扶她,可是只要他稍微一动,右臂上的伤就会痛得让他倒吸凉气。
看样子是要找人帮忙了。
吴俊比直起腰,放尽目力,四下茫然地搜寻着。
现在正值黄昏,又逢雪天,有谁会闲来无事到街上瞎逛?
吴俊比想此,不由得收回目光,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他的余光突然瞄见一道熟悉的神影儿。
一个沉默的人拎着口平凡而陈旧的匣子自街角走来。
吴俊比眉梢欣喜,急忙迎了上去,抱拳道:“慕容先生,那日在下负伤中毒,多谢你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尽,容日后图报!”
冷晴漠冷冷地道:“你不必谢我,我救了你只是因为那****的袖箭并未真要我的命,而我那一斧几乎要了你的命!”
“人予我一分,我报他三分!”吴俊比目光闪动着道“不管怎么说,今日在此遇到你实乃是幸事,在下正有个不情之请,想请阁下帮个忙。”
冷晴漠瞧了一眼雪中之人,冷冷地问:“是让我救她?”
“正是。”吴俊比道“阁下当真是目光如炬,一眼看穿俊比的心思,当真令在下…”
他后面的钦佩二字还未说出,冷晴漠人却已转过头,回身便走。
吴俊比立刻上前拦住他的去路,蹙眉道:“慕容先生,你这是…”
冷晴漠是看也不看吴俊比一眼,只道:“此人救不得!”
“如何救不得?”吴俊比的眉蹙得更紧,不由得问道。
冷晴漠微微颔起首,那双冷漠的眼眸凝视着四下,银白中当真是别有洞天。
他的语气中仍不带有半点儿感情色彩。
他道:“此乃天机不可泄露。此人浑身透着股邪气,亲近不得,我只能点到为止,救与不救完全在于你,反正我是不救。”说完他人已落寞地离去,只剩下仍在雪地上发呆的吴俊比和他断续的咳嗽声。
吴俊比回来时天已完全黑透了。
羽碟已燃起一盏煤油灯,看见他进门时的样子,她顿时吓了一大跳。
他满面风霜,脸和手都已冻得通红,那件很厚实的裘衣居然不见了,只剩下一件青色的长袍,上面落满了雪花。
他的左手缩在单薄的衣袖里,肩上搭着根不知从哪儿找来的麻绳,另一头系着块木板,上面躺着个昏迷不醒的女子。
她的身上盖着那件失踪了的裘衣。
尽管已进入屋中,吴俊比微佝起的身躯仍不住地发着抖。
掸掉雪,拿下他肩头上的绳子,默默地将他让进屋中,看着他将那女子抱上床,轻轻盖好被,羽碟一言不发转身去把炭盆里的活拨得更旺些。
她的泪也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她无法想象眼前这个削瘦憔悴的男子是如何拖着木板上的人一步步艰难地在雪地上跋涉的。
他到底有多少力量去帮住他人而时常忘记他自己不过也是个时常需要照顾的病人。
白色的药棉轻轻擦拭着他肩头上那道刺目的红痕,感觉到他紧绷起的身子正微微发抖,她的眼圈又一次红了。
吴俊比,吴俊比,你为何总是宽容对待他人,苛刻地对待你自己?你可知道你伤害了自己,也就等于伤害了关心你的人。
那一夜羽碟无眠,刘萧萧也同样无眠。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呆呆地盯着天花板,渐渐地视线有些模糊。
她用力地揉了揉眼,再次看去那里竟出现一张脸。
那是她日夜思念的表兄。
卷曲的长发下衬着张时常泛起病态嫣红的苍白脸孔,布满细小皱纹的双眼总是带着忧郁,挺拔坚毅的鼻子象征着他的坚强与正直,薄如蝉蜕的唇间不时发出令人心碎的咳嗽。
看着他,刘萧萧的心又乱了。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人在何方,身上的伤是否已痊愈,是否还在一边咳嗽着,一边喝着酒?
这些日子她没有从任何人口中打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她更不可能去求董去来,让他带自己去找他,她只能这样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有时无疑也是一种煎熬。
第一次他们分别是在吴园,她嫁作他妇,他浪迹天涯;第二次他们分别是在兴隆镖局,她泪洒地牢,他咳嗽不止;第三次,第四次呢?
他与她这一生当中到底要经历多少个这样的心碎的别离,又要等待多少个这样无眠的日夜,才能获得真正的团聚?
她无法回答。
嗷地一声清脆的婴儿的啼哭,将已成泪人的刘萧萧的思绪给拉回到了现实,她擦了把泪,从床上坐了起来,侧耳细听。
神色不由得一变,这婴儿的哭声竟是从董去来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自从那****从地牢中回来后便神色匆忙去了残废老人的跨院,回来后竟打发走一切下人,闭合房门,几日来足不出户,连对欧阳雄心的毒伤也不闻不问。
这根本不像是平日里董去来的作风。
他如此地反常,今夜房间里又有婴儿啼哭声传来,他究竟是在搞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