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俊比强行压抑着,实在是忍不住时方才弯下腰,以一块雪白的方帕掩口,终是不停地咳嗽连连起来。
董去来静静地瞧着面前的这个人,眼里除了冷漠,再无第二种表情。
那极力弓起的瘦弱身躯自那声声咳嗽中痛苦地挣扎着,颤抖着。
连灵魂都似乎要自早已久经病痛折磨的残躯当中挤出,又似乎在声声唤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刘萧萧。
刘萧萧绝不会听到,而他所面对的又是个冷漠无情的人儿,他的心早已同他的人一样冷若冰霜。
他绝不会浪费任何内力去减轻吴俊比半点儿的因病痛引起的痛苦,所以在这间屋中没有人会去同情他,怜惜他,甚至去关怀他。
谁让他遇到的是这样的一个冷漠无情的男人呢,何况吴俊比早在数月前就已经领教过他的“心狠手辣”和“冷漠无情”,那次领教真让他明感五媚,九死一生。
董去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对任何人都漠不关心,甚至包括对他自己。
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令他淡漠的眼眸现出一抹温柔,那便是欧阳雄心。
可惜吴俊比并非欧阳雄心也绝不可能成为欧阳雄心,所以他只有在痛苦中自我安慰了。
只等那断续的咳嗽退下去,他才缓缓挣扎着起身,是刚一抬头便是一阵眩晕,脚下立刻虚浮不稳,为了这种脆弱的神态在董去来面前表现出来,吴俊比赶紧深吸了一口气,往前抢了两步,用自己羸弱的身躯很好地遮住了那只扶着桌沿的手。
他仰起头目光精亮地对上董去来的眸,面上那泛起的病态的嫣红正逐渐地褪去。
此时他的眸如同浩瀚的大海可以容纳百川,同样也能够容纳董去来这片阴霾下的灰暗。
直到此时董去来才把方才顿住的话头接下:“何况吴兄的房间一向不是只有酒,怎么会多出茶?”
吴俊比淡淡地道:“正如董兄所说偶尔喝一次茶也没什么不好!”
听了这话,董去来竟然沉默了下来。
默了良久忽又长叹了一口气道:“看样子你我不但相貌上有些相似,而且某方面竟然出奇地一样,你说这是否是造物弄人呢?”
吴俊比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给问怔住了,他人也沉默了,同样是默了良久,方道:“董兄说错了,这并非是造物弄人,这人与人之间的相遇起源于一个字:缘。若是两个人没有缘,古人也不会造出这个字来。”
“缘,缘…”董去来目光闪动着,似在喃喃自语,又似在说给吴俊比听,他似深有感悟地道:“当某个人与某个人相遇后便如同水与酒般相溶。”
他指的酒与水是否在指他自己与欧阳雄心之间的相遇,相知,与相惜?
他们之间到底经历了多少生死考验,才有了今日的辉煌成就?
恐怕连他们自己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吴俊比本不是个泼冷水的人,但此刻听了他这番近似感悟的言语后,人也陷入了深思。
此刻竟忍不住脱口道:“可是水掺了酒后,酒的味道就会变淡,而水却会变酸,失去了原味。”
“那有什么?”董去来抬眼瞪了他一眼,冷冷地挥袍道:“我要的是相溶的片刻感受,并不在乎最后的结果。”
吴俊比张了张嘴,辩驳道:“但…”
他将吐出一个字,瞳孔突然收缩,同时脸色也变了,一颗冰冷的汗珠自他的额上滚落。
此时董去来也察觉出他的异样,不由得也跟随他的目光望去,那里除了一扇小小的窗户和自窗户中投进的一束柔和的阳光外并无他物。
董去来不由得有些失望,想来吴俊比也是武林神话,胆识,智慧都董著、超群、过人,是什么能令他感到恐惧?
董去来还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接下来吴俊比的动作更着实令他吃了一惊,也越发地迷惑不解。
就见吴俊比的身形一动,竟快若脱兔,闪到窗前,摘下肩头上的那件棕色披风挂起,完完全全地将那束可爱的阳光遮起,之后这才长吁了一声,如释重负地擦了把额上的冷汗。
抬起头对上董去来投来的疑惑的目光,嘴角强行勾勒起一丝浅浅的笑容。
经过上两次的吃亏,他现在只要一看到这要命的阳光,心里就发寒,直哆嗦。
这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大太阳底下再温暖也无法抵除吴俊比心底延起的寒意。
这股子寒意是深入骨髓的除非有柄剃刀来刀刀剔除,只是这柄剃刀目前是无从追寻。
现在吴俊比有一堆的苦恼和事情需要他来解决,他一心扑在这些事情上再也抽不出时间来探寻他事,他只能暂时将这祸起阳光的根源压下而这些事也是不方便告知董去来,因为他也是受害者。
这就好像迷心术一样,迷住人的心智,控制此人来代替他做些他自己不方便出面所不能做出的事情。
现在面对坐在他对面的这位睿智、冷血、果断的青气去来,吴俊比不敢再马虎大意一分,头几次的疏忽几乎要了他的命,他又怎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教训常常令人感到深刻,甚至是痛心疾首。
由其是血的教训。
当吴俊比肌肉紧绷,浑身上下裹上一团子杀气,盯着董去来时,董去来反倒是肌肉放松,神色悠然地又倒了杯茶,轻轻放自鼻下闻了闻,这才小试了一下,瞌着眼,细品着含在口中的茶的滋味,显得十分的惬意。
吴俊比盯了他良久,目中突流露出一丝讶然,仿佛从中读懂了些什么,紧接着他忽然笑了,露出洁白的贝齿。
他这淡淡的一笑犹如沐春风,甚是好看。
不但融掉了坚冰,同时也将他自己心底的芥蒂和杀气也通通化去,剩下的唯有轻松和愉快!
此刻他人已学起董去来的样子,一边肌肉放松着,一边品着茶,看他的样子简直比天上的神仙还要悠闲七分。
这下可惹火了董去来。
他浑身上下也开始裹起一团子杀气,肌肉紧绷着,恶狠狠地瞪着吴俊比,一刻也不敢放松。
吴俊比却好似没看见般依旧喝着他的茶。
一个时辰后他的茶碗才空了,他又倒了一碗,这一回他却并没喝,而是伸出一指,自茶中沾了一沾,在桌上写了一个大大的赢字,之后起身看也不再多看董去来一眼,开门出去了。
而奇怪的是这次董去来竟并未阻拦他,而是像只斗败的公鸡,颓废地瘫在身下兴隆镖局内唯一的一张棕色檀木椅上。
他们男人之间的比武不光是表现在动武上,同时也包括斗智。
方才就在那间貌不起眼的小屋里吴俊比和董去来上演了一出惊心动魄的决斗。
不懂的人看到的不过就是品茶而已,可是懂行的却知道,这品茶当中的每一个动作,细节,言语都包含着无数种的招式。
每一种下来都可以令对方一败涂地,从此在武林当中再也无法立足。
方才他们之间所比试的正是这其中的一种,定力。
第一局是董去来胜了,他利用吴俊比怕光的心理暂时在阵势上占据了上方,让吴俊比处于时刻戒备的状态,表面上看似他处处空门,随时都可以出箭夺命,实际上在吴俊比的眼中却是处处空门,处处不空。这其中的奥秘只有吴俊比这样的高手懂得,所以他极力地克制自己,并没有发箭,一旦发箭,死的必然是他自己。
而第二局吴俊比赢了。
他利用自己敏锐独特的目光,察觉了董去来设局的意图。
尽管他身在局中,并不慌乱,而是会心地一笑,让人如沐春风,同时也让自己身心全都放松下来。
而董去来看到他这么轻松,反倒是条件反射地紧张起来。
他虎视眈眈地盯着吴俊比,也同样不敢出手一击。
因为他没有把握,没有把握在这一击当中能够要了吴俊比的命,让吴俊袖箭成为绝响。
没有把握的事董去来从来不会去做,所以他也只是虚张声势而已,而吴俊比已经没有心思再继续陪他玩下去,他只写了个赢字,就宣布了胜负,离开了。
吴俊比不知道自己与董去来到底是属于“非敌非友”,“可敌可友”,“亦敌亦友”,这三种的哪一种?
不管是敌人还是朋友,对于吴俊比现在来讲都不算是很好的事。
若是敌人,是令吴俊比头疼的敌人,也是他所遇到的最可怕的敌人,他的手段残忍,而且出乎意料,又常常让人输得一败涂地;若是朋友,也同样是令吴俊比头疼的朋友,所以他这个朋友,吴俊比倒宁愿没有,否则与龙天云这种表面称兄道弟,背后却下黑手的朋友又有何异?
刘渐飞来到长安已经数月了,可是他答应羽碟的承诺始终未能兑现,因为他并不知道该如何进入防备森严的兴隆镖局将那个叫曲儿的孩子给带出来。
他不是小偷,所以自然不会用偷的;他不是兴隆镖局里的人,与这里的人也并没有什么交情,所以自然不会用求朋友的;所以到最后他只剩下最后一种方法,便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去挑战长胜不败的欧阳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