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里妈妈的身影模糊得像是罩了团浓浓的雾,我努力地睁大眼睛,急促的呼吸像是漏了气的皮球般哧哧作响。我知道这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怕是马上要到阎王处报到了。
“茵茵,你可不能丢下妈妈……你……可让……妈妈怎么活下去啊……”妈妈在我耳畔颤抖地哭喊。
“不要哭……”我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我的心里溢满了悲伤和不舍,可渐渐地身体却像是化作了一片轻盈的羽毛,在微风的吹拂中摇摇曳曳,暖暖的,没有丝毫痛苦。
迷茫中只觉白光一闪,我终于在妈妈的号啕痛哭声中失去知觉。
对不起妈妈,不能再陪着你了。
世事茫茫,光阴有限,未知这世上可有来生?
如果有,来世再报答你的恩情。
是哪里传来幽幽的梵唱?
教人想到飘溢着醉人芳香的大片麦田,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以及天空中那皎洁的月亮,还有平日十分熟悉的中药味。
咦,中药味?我抽了抽鼻子,没错,浓烈得连闻到都觉得苦的中药味。
“罗小姐,”一个怯怯的像是小女孩的声音轻声问道,“你醒了么?”
她说话的气息吹拂到了我的脸颊上,亦有只软绵绵的小手触碰了一下我的额头。
这时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我边努力平复呼吸边条件反射地抓向胸口。
预料中的窒息感并没有发生,手臂却像是被剜掉了肉般一阵绞痛,我痛呼一声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一顶白色的毡帐,不远处的高几上有莹莹的烛火在跳动,晕黄的烛光中可见有一小锅悬于劈啪作响的柴火上方。微弱的火光映照着锅顶溢出的噗噗的白色蒸汽教人感觉整间屋子温馨而舒适。
我对着那火光眨着眼睛,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小姐可有不适?”身边的人急切地问道。
我终于把眼神从那火光中移开,忐忑不安地把头转向身旁的女孩。
她梳着长发,衣着一件绿色的棉袍,手里抓着白色的汗巾,面上的神色焦虑又紧张。
她的衣着和她的谈吐还有这整间屋子都好生奇怪。
我俩对视了有几秒钟,然后我意识到她还在等我答话,便踟蹰地想开口相询:“我……咳咳……”
发出了一声短促又沙哑的声音后我就咳的好像肺都要出来了。
女孩飞奔去一个木桌处倒了杯水回来又托着我的脖颈让我微微起身,我用左手撑住自己的同时她已经利索地把枕头垫靠在我的背后。
我半靠着枕头半倚着她的肩举着杯喝了小半杯水,喉咙的干渴和疼痛才略微缓解。
呼出一口气,我缓缓把杯子从嘴边移开。
视线所及处是一只抓着杯子的白嫩小手,非常小,像是十来岁小孩子的手,五指纤纤,肤若凝脂,白色的袖口处隐约可见一只碧绿的翡翠手镯。
晃了晃脑袋,我不明所以,皱眉思索:我抓着杯子,女孩的一只手是体贴地托在杯底,另一只手还扶抱着我的肩膀。
所以,没错,这只小手是我、的、手!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全身止不住地瑟瑟发抖,连带着女孩也无措起来。
杯子咣当落地的同时我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声凄厉的让人闻之悚然的尖叫。
“什么事?”几乎是立刻就听到毡帐外有男人的声音问道。
女孩遂跌跌撞撞地小跑去门口掀起厚重的门帘朝外头说起了话。
有风夹着雪呼啸着从门帘的缝隙处灌进来,我呆呆地注视着大片的雪花簌簌飘进来又迅速消失,脑袋好像锈掉了般不能转动。模糊中隐约可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伫立在帘外,微微侧耳倾听女孩的话,然后疾步朝暗夜走去。
女孩复又紧闭门帘回来,她像是已经静下了心,跪坐在我卧榻下的脚踏上把我的手放进锦被里,声音里带着安抚和诱哄:“小姐莫怕,木都尉已经去请将军了。”
她甫一开口,已经有大颗大颗的泪珠自我颊边滚落。
我抽噎着,说不出话来。她用帕子给我拭了拭泪,静等了片刻,就起身飞快地蹲在地上捡陶瓷碎片。
我木木地看着她伶俐地收拾完碎片后又从毡帐角落的架子上拿起一条巨大的粗布细细地把毯子上的水渍吸干,心里却翻江倒海,似悲似喜。
我还活着,这个事实让我心里产生了由衷的无比庆幸的幸福感。
可陌生的身体,女孩只言片语中透露出的内容都让我无所适从。
很显然,这里是古代,我不知缘何魂穿此处。
而现在的身体,我低头看了看右臂,包裹着层层白布,微微一动就钻心剜骨般地疼。
我又摸了摸头顶,也是厚厚的一圈布。
难道这身体也是个病秧子吗,还是受了伤?
母亲一定以为我不在了,却不知我在另一个时空又活了过来。只是,这样又与天人永隔有什么区别呢?
我们都还活着,却永无相见之期。
在现代,我纵然浑身病痛,纵然父亲抛弃了我们,可我与母亲相依为命,从未觉得孤单。
而从今往后,我们都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我抑制不住地啜泣着,心里五味杂陈,眼前阵阵发黑。
这身体果然亦是很弱,饶是我过去二十年已经对死生看的极淡,此时亦是惶然困惑。
慌乱中隐约可以听到帐外有风呼啸的声音,又有凌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
渺渺曾问过我可知一见钟情是何样美妙的感觉。彼时她刚上大一,入学时同是建筑系的师兄帮她提行李,二人因此结缘。
钻在被窝里,昏黄的灯光下,渺渺的脸上带着我从没见过的甜美笑容,细细讲述她的爱恋。
阳光落在他的发梢上,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徐行在她的身侧,他幽默的谈吐把她逗笑,亦扰乱了少女平静的心。
因为身体的缘故,我从没上过学,但我家里有一面墙宽的书架,数百本妈妈省吃俭用买下的书,其中不乏言情著作。我读了那样多的情诗般优美的描述感情的句子,了解了那样多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却都没在听到渺渺这样在多数人看来很普通的校园恋情来的心情激动。
大抵因为渺渺是我从幼时起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走过天真烂漫的青葱岁月,她身上发生的事让我觉得自然真实而欣慰满足。
我体会得到她甜比蜜糖连语言都无法描述的心境,亦在心底祈盼她永远像那时般快乐。
可我自己却从没想过哪怕丝毫恋爱的事情。
注定短暂的生命使感情成为不可碰触的奢侈品,我喜欢在寂静的夜里遥望天上的月亮,却从不会妄想去摘下它。
我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的无欲无求才得以独善其身,而命运又一次以它独有的方式告诉我:能舍去的东西有很多,却唯独不包括一份真挚的可以篆刻在生命里的感情。
是的,在元和十六年的隆冬,在乌那茫茫的大草原上,从我见到邵洮的第一眼开始,我在昭国白雪皑皑的冬季遇见了我归来未晚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