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泪光中有人打起门帘大步跨了进来。他的身形挺拔修长,呈现出一种如林中松柏般坚毅沉静之态。
他把脱下来的大氅交给女孩后便径自朝我走来,步伐沉稳,气度从容。
走到近处可以看到他的发间只粗粗地别了根木簪,身上亦只穿着淡青色的常服。
他兀自在床沿坐下,侧过身来望着我,身上仍旧挟带着外头冰凉的风雪之气。
离得这样近,他的眉目在烛光中一览无余。
——
方才听到女孩说将军要来,我脑海里首先想到的是髭须满面的大叔形象。
可面前的男人剑眉星目,薄唇微抿,极为俊逸,看起来倒像是文官,而不是武夫。
从相貌来看他的年龄应该在二十岁左右抑或更小,但单从气度来判断他更像是已经历经世事,处变不惊的成熟男人。
在我打量他的同时他也在注视着我。
忽然,他倾身过来,我瑟缩了下,下意识身体往后仰。
“勿动,”他轻声制止。许是刚从睡梦中被叫醒,他的声音略有些暗哑,却出乎意料的低沉悦耳。
他一只手抓住我的肩一只手探向我的额头,而后舒了口气:“热已经退了,可还头昏?”
我摇了摇头。头顶就是布箍得太紧,有些异物感,胳膊倒是一直疼的很,可他像没看见一样连提都没提。
正常情况下受伤不要比感冒要严重吗?
我垂目望着自己的手,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头,却偏偏不知如何问出口。
就算旁敲侧击地打听,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更是对周围的一切一无所知,又该从何问起呢?
面前的男人看起来与我又极为相熟,又怎样才能不露丝毫破绽呢?
我不由叹了口气: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许是听到我叹息,他问道:“是绿绮伺候的不好么?”
绿绮?
我抬起头,他目光灼灼,头向女孩的方向点了点:“你与淮之皆昏迷不醒,淮之自有军医照管。营中又没其他女子,只好绿绮来照顾你。你可是不习惯?”
原来女孩是叫绿绮,名字和人一样美。
“没,”我低喃,“她很好。”
“那可是肚饿?”
摸了摸干瘪的胃部,确实空落落的,可是并不想吃东西,心里堵堵的,我慌忙低下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悄悄地把再次溢出的泪珠抹去。
我觉得有些羞耻,往常有再多的困苦也不曾像今日这般泪流不止,现在眼泪却像坏了的水管似的关也关不住。
——
绿绮还是端来了一叠小饼并一碗热热的羊奶。
我边吃边抽咽,已经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只在心里安慰自己:现在的自己就是个小孩,又受了那么重的伤,哭一哭不丢人。
因为边吃边哭好几次都差点呛住,涕泪肆流中甚至有一个鼻涕泡从鼻孔冒了出来。
我很感激他们都没有笑,绿绮眼明手快地用帕子替我擦掉了。
吃饱喝足后,我又在将军的示意下喝了一碗一直温着的苦涩的中药。
及至最后漱完口,我的身体暖融融的,心情也平复了下来。
同胞们诚不欺我矣,果然只有首先满足了口腹之欲才能有好心情。
“军医说明日淮之大约也就能醒了,你好好睡一觉,等他醒了可以去看他。”
眼见我能吃能喝,他似也松了口气,眼角眉梢透露出些微的笑意,身形欲起,像是马上要扬长而去。
可我大概是吃饱了胆子也大了,一瞬之间就做了决定。
于是我抹了抹嘴角,坦然地问出了口:“淮之是谁?”
绿绮忽的转过身来望着我,嘴巴张的大大的。
面前的男人愣了一下,挑了挑眉,继而微微一笑:“姒儿莫闹了,姒儿莫不是还要问我是谁?”
“咦,你怎么知道?”我接口道。
他面色一变。
难不成这男人之前以为我在开玩笑?
且不说这身体的原主脾气品性如何,就算与我相似,战战兢兢地怕露出蛛丝马迹又怎么会自在呢?
况且,我既来了这里,成为了他口中的姒儿,就想堂堂正正地活着。
我真诚地明明白白地说:“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闻言男人面容冷肃,若有所思:“如此,或许是跌下马背时伤了头……”
落马?唔,这倒是一个失忆的好理由。
他话音一转:“也罢,此次淮之与你能突围而出、性命无忧已是大幸,过往的事倒不值念想了。”
我果然没有赌错,说出实话是对的。他并不介意我失忆的事,也并未因此怀疑于我,而我以后亦可以轻松许多。
“淮之是你长兄,”他接着道,目光湛湛,“我是邵洮。”
语罢,他从榻上起身,拍了下我的肩,低声说:“勿要多想,明日再细细讲与你听。”
接过绿绮递过的大氅,他三两步走到门口,直直迈入外头呼啸的风雪中。
——
绿绮给我掖好被角,躺到角落里的一张小床上去睡了,我却久久不能入眠。
短短的时间内我就成了另一个人,虽然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算是全部的事实,可是就算都说出来他们也不会信的吧。
邵洮,他肯定会以为我是烧糊涂了在说胡话。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可我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猜错:他一定会让军医为我诊治一番,断定我是病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在这样胡思乱想,似睡非睡中进入沉沉的梦乡……
——
因为半夜折腾的太久,又哭了挺长时间,早上醒来后从铜镜里看见自己眼皮肿胀的模样,我真的一点也不吃惊。
不,应该说是相比较罗姒依的长相带来的震惊而言,肿眼皮神马的真的就不算什么了。
不是说这长相太丑,也不是太美。当然,罗姒依还是很美的,虽然是在病中而且还是个伤员,镜中映出的脸庞仍旧清丽隽美,眉若远山,目似秋水。
我吃惊的是:这个孩子看起来太太太小了,我怀疑她有十岁吗?
“绿……绿绮啊,”我哆嗦着声音道,“我多大啦?”
绿绮手上没停,还在跟我的头发做斗争,因为受伤加卧床,它已经很难梳通了。所以古人为什么要把头发一直留着呢,这么长打理起来好麻烦啊。
又小心地解开一个发结,她答道:“小姐应该是十岁有一了。”
洗漱那会我俩已经就个人家庭情况作了简短交流。当然,咳咳,她的情况呢,是她说我听。我的情况呢,也是,唔,她说我听。
就刚才的信息来看,她确实对我知道的不多,所以说不清我的年龄也实属平常。
我决定一会去探望一下我的兄长,起床时已经有人报说罗将军已经醒了。
这才是大事,我抚平衣衫上的褶皱,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