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下来就是不会说话的哑巴,妈妈说这样好,可以专心拉琴。可是我能听见河水和下雨的声音,最多的是下雨。还有爷爷说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那时候小,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我只觉得,男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毫不畏惧的去牺牲。但是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男人,就像我们没有海没有风筝一样。
我其实一直希望有一种东西,能够在天空飘荡。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风筝,我只知道天空中有太阳,它是我梦里时常会有的背景。但事实上,我们这里的雨水多得像是那些永远奔流不息的河水。
妈妈说,女儿就像天上的雨,总要流进河里,最后流进海里。我们这里没有海,我想海一定是很好看的。我也没有见过风筝,但是锦说那是很好看的东西。能够在天空在太阳下飘荡的东西都是美好的,因为稀少所以珍贵,因为珍贵所以美好。
锦来了,爸爸说,锦是我的河,我将要下落了。
那一年,我十七岁。我的名字叫蓝,那是我喜欢的颜色,天空的颜色。妈妈说,只有最美的女儿才有这样的名字,因为最美的天空是蓝色的。那样美丽的蓝,遥远的,像是许多次的梦想。我在那一年的天空中看见了梦想。
我一直在拉琴,妈妈说,女儿的琴是天上最美的云朵。锦说,你的琴拉得真好。我不会说话,我不能告诉锦,他曾经多少次的出现在我的梦里,那些有太阳作背景有风吹过的梦里。锦说,我和我的琴是天空下最美的一对宝贝。我也不能告诉锦,他对我来说,是和琴一样珍贵的宝贝。
爷爷说锦很年轻就会死。锦真的死了。
锦死的时候,我也很年轻。爸爸说,锦是我的河,我要下落了。我落下来了,可是锦却走了。我又变成了雨,回到天上。我不知道应该继续爱着锦,还是继续我的那些梦。他们都是那样的美好,像是蓝色天空里飘荡的蓝色风筝。
瑟来了,我又变成了雨,回到了天上。我看到了风筝在天空中飘荡的样子。我们这里,没有风筝。瑟说,因为这里很少有风。我们这里,最多的是雨,雨滴落成的河流奔流不息,妈妈说,它们都要汇入海。我真想看一看海啊。
瑟给我的风筝,是彩色的。瑟说,那是彩虹的颜色。我没有见过彩虹,也不会说话,我不能告诉瑟说,我喜欢蓝色。蓝色的风筝在天空中是看不清楚的,只有彩色的风筝,才可以在天空自由飘荡。
我不再拉琴了,妈妈说的对,拉琴的时候会有眼泪流下来。我想,要是有一天,当我一直仰着头看天上的太阳和风筝的时候,我的眼泪就不会流下来。可是拉琴的时候必须低着头,于是我就想,有一天,我的眼泪会流下来,流进河,以及海,我从来不曾见过的海。
也许爷爷说的对,我命里,注定要终老故乡。就像爷爷说,锦很年轻就会死一样。
锦去了天上,可信还是在来。妈妈说,那些信都是瑟写的。瑟写那些信,是想让我记住那片有风筝飘荡的天空,我却记住了锦。锦说风筝是好看的东西,我和我的琴是最美的宝贝。瑟的信写得和锦一样好。瑟在信里夸我的眼睛、头发和嘴唇,虽然他从来没吻过我。
锦吻我的时候,瑟站在遥远的山头上,我不知道他的眼睛是在看锦还是在看我,他就那麽看着,像是我看风筝的眼睛。那天我仰着头,天上有太阳,没有风筝,但是我的眼泪还是流下来了。锦抱着我的手,像是一把琴,我低下头,眼泪就流下来了。
锦说,当泪水滴在土里面,你就能穿过流水飞翔,让翅膀挡住太阳。我是不会飞翔的雨滴,我只能听见风在耳边呼呼的声音,和流水的声音,更多的,还是下雨的声音。我想要是有一天,我真的去了一个只有太阳和风筝的地方,我就会想念雨了。可是我哪里都没有去过。
爷爷死了。爷爷没有说过他也是会死的,他只说过,我命里,注定要终老故乡。瑟的信还是在来,瑟的信里,有和锦一样的话。他们说,蓝,我是爱你的,真想再见你一面。妈妈说,男人都是相似的。我只记得爷爷说过,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始终觉得,男人就应该是这样毫不畏惧的,即使是死。
瑟去了遥远的北方,北方的天空在瑟的信里一次又一次真实地呈现在我的眼前,他说那里装满对我的想念,满满的蓝色天空。妈妈说,瑟是想带你走的,但是爷爷不同意。我已经很久没有拉琴了,但是我低下头的时候,还是看见了我的眼泪。
很久没有瑟的信,也很久没有太阳。我听见雨滴下落的声音,像是我的眼泪,虽然我从来没有听见过眼泪落下的声音。爸爸说,眼泪都是云朵变的。爸爸还说,锦是我的河,我将要下落了。可现在下落的,只剩下我的眼泪,它们滴在土里面,穿过流水飞翔了,和锦说的一样。我已不再拉琴,我永远不再拉琴。
在我十八岁的时候,锦死了。
在我二十岁的时候,瑟死了。
锦死了。瑟也死了。每个要带我走的男人,都死了。不过我会记住你们,就像被风筝记住的天空,被流水记住的海洋,我永远都记得你们的脸庞。我也永远记得你们写给我的信,送给我的风筝。人是注定会死的,就像太阳注定会升起来,而你们,注定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