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的春天,遥远的大别山风和日丽,阳光灿烂。3月里,湖北省蕲春县狮子镇郝子堡枫树湾汪家媳妇陈细花,又是打听又是琢磨,好不容易才给刚刚出世的儿子取了一个“富贵”的名字——汪金权。她盼着孩子长大后走出大山,有“金”有“权”,福禄齐至,耀祖光宗,改变汪家世世代代的贫苦命运。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25年后,这个走出大山的儿子,竟离开繁华都市,又回到山里来了。
汪金权兄弟姊妹4人。他是家里的老大。那年月,经历过三年严重自然灾害的郝子堡村还异常贫穷,光是几个孩子的口粮就让汪家生活艰难。破屋偏逢连夜雨,汪金权9岁时,父亲逝世;8年之后,让家里日子渐见起色的继父也撒手人间。最后,是村里的一位本家长辈,怜悯汪家孤儿寡母,农忙时节主动帮做扛犁使耙的“劳力”活儿,母亲陈细花才勉强撑起了这个家。
在村里众位乡亲的扶助之下,汪金权读完了小学、初中和高中。1983年,他以全县文科第五名的成绩,被华中师范大学录取。这是郝子堡村解放后的第一个大学生。小山村沸腾了。上学这天,乡亲们整整放了一里路的鞭炮,将这个大山里的“状元郎”送出村口。
那时是免费上大学,还可享受国家补贴的生活费。即便如此,第一次出门到省城,总还需要路费和一些生活费的。汪金权的4个叔叔每人拿出两三块钱,凑给了侄子,算是对侄儿“跳出龙门”的真诚祝贺。五叔汪义华知道侄子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便把身上的一件衬衣脱下来送给侄儿。这衬衣有八成新,做工讲究,面料也不错,算是很“高档”的了。“当上了大学生,穿的总得像个样儿,不能让人笑话。”汪金权感动得直点头:“谢谢叔叔,谢谢叔叔!”没想到这件衬衣竟在上学途中丢失,汪金权到学校难过得悄悄地哭了——这是五叔后来才知道的事情。
望着儿子远去的身影,陈细花总算有了盼头。儿子读的是华中师范大学。那是名牌学府,了不得的,有人这样对陈细花说。那年月,能够考取中专,就是“放卫星”了,村里是要送喜报和放电影的。没想到汪家小儿一鸣惊人,愣是考了个高等学府,还是名牌,这让全村父老乡亲都高兴和自豪。有位大伯高兴得喝开水时嘴上烫起了泡。那个乐呀。
因此,陈细花就想,等儿子读完大学,吃上商品粮了,家里的日子就好过了。要是“祖坟发裂”,儿子当上大官,兴许还能搬进城里,过上只有在电影里才可以看到的日子。
但是,她错了。5年后,她的“天之骄子”,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突然转身,风尘满面地向着故乡走来。
这儿子,咋从饭锅往粥锅里跳啊?莫不是书读长了读成了书呆子?
儿这四年大学,都撞上了谁,都学了些啥啊?
儿是撞上了好运气。
走进“象牙塔”,汪金权仿佛置身于神话世界。
华师校园,绿树成行,花草芬芳。教学楼高大明亮,图书馆藏书如海。还有阅览室里五花八门的期刊。校园的每个角落,都洋溢着浓厚的文化氛围。所有这些,让他这个从大别山里走来的学生,兴奋得睡不着觉。
儿是撞上了好人。
汪金权是班里最穷的学生。但他不仅没有受到歧视,反而得到了更多的照顾。
那时华师学生每个月可以领到国家补贴的两元生活费。为了让他的大学生活过得好些,班主任程翔章老师特意为他申请了双份补助。这样,他每月就有四块钱。这四块钱是什么概念?当时看场电影,也就一角钱。这每月多出的两块钱,让他的大学生活丰富了许多。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夏天。看到汪金权没有蚊帐,程翔章老师便从家里拿来一床蚊帐,给他挂上。冬天到了,看到汪金权床上的被褥薄,程老师又向学校申请了一件军大衣,送给汪金权。这件军大衣,伴随着汪金权度过了四年大学生活,毕业后带到黄冈中学,一年之后又带到蕲春四中。20多年后,汪金权还把这件军大衣藏在箱子里,作为铭记师恩的永久纪念。
程翔章老师不仅是好人,还是一个育人专家。他对学生的心理健康格外关注。有时候,汪金权会想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祖母和母亲,会想起家里阴暗潮湿的土屋和缺油少盐的日子,不免情绪有些低落。在与同学们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他的话渐渐少了,变得沉默寡言起来。程老师看在眼里,忧在心头,便抽空找汪金权拉开了家常,像朋友一样交心谈心。程老师告诉汪金权:“你在经济上困难,但在人格上跟其他人是平等的,没有必要觉得低人一等!”程老师的话,让汪金权潸然泪下。他从内心深处感到了一种莫大的鼓励。几年之后走上讲台,汪金权常会想起程老师的教诲。恩师的育人理念,融化在他20多年的教学之中。
古人说得好啊,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汪金权在他的大学生涯中,有幸遇到了程翔章老师这样的伯乐。这让他看到了命运的转机。他有了问鼎书山的学习冲动,有了漫游学海的求知渴望。他拿出了大别山里庄稼人吃苦耐劳的劲头,学业成绩稳步上升,思想境界发生了飞跃。他要把学到的知识发扬光大,把恩师的精神发扬光大。
于是,他就有了助人为乐的“爱好”。
于是,他就有了“诲人不倦”的脾气……
20年后,他的大学同窗叶甲友回忆说:
大学时老汪跟我同班,自称“农夫”。因为同属黄冈,又有了老乡这层关系,接触自然就多些。印象中老汪特质朴,还有点木讷。但乐于助人,谁有需要帮忙的,不管老汪会不会,都去求助于他,他也沉浸在能够帮助别人的快乐中而自喜,从不拒绝他人的求助。那时四班的同学有点什么小困难或小问题,绝对会找老汪,比如锁坏了,衣服破了,被子脱线了这类小事都是老汪帮助解决。久而久之,大家养成了习惯,总是一嗓子:“哎,老汪——”直到毕业,我们就是这么过来的。
在同学们的记忆中,汪金权清瘦、贫寒,一块香皂要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地省着用;他常年穿着黄军装,要么穿着蓝咔叽布衣服,一双球鞋也长年不换,还老不穿袜子;他不是在教室里,就在图书馆,无论酷暑,还是严寒,都是那么刻苦。20年后成了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的老同学彭涛,说起当年的幕幕往事,仿佛思绪穿过时空,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
在四班里,受程翔章老师关照的学生并非汪金权一人。班里同学都生活在感恩的世界里,都从老师的学识人品中学会了感恩,习惯了助人。
20多年后,汪金权接受媒体采访时袒露心迹:“我现在帮助我的学生,不是我多么无私和伟大,而是我本来就受过他人的帮助。受我帮助的学生,以后也会帮助别人。我想把这根接力棒传下去。”
大学四年,汪金权学得最好的两个字是:感恩。
而这些,在鄂东乡下忙里忙外的母亲陈细花,自然是想象不到的了。
1987年的夏天,华师校园绿树掩映,桂子山下清风习习。
八三级本科生即将离开校园。
同学们坐在一起。摄影师举着手喊:“都注意了,看我的手!一,二,三!”
咔嚓!
青春在这一刻定格。
汪金权的大学毕业照——第四排左四(王万军摄)
定格的大学毕业照,成了汪金权对青春岁月的永久珍藏。
中文系里的毕业生有180人。四年同窗,友谊难忘;一朝分别,恋恋不舍。汪金权与他的华师校友相互勉励,执手相约:“为祖国振兴而教书!”
汪金权因为学业成绩好,表现出色,被学校评为“优秀毕业生”,毕业分配时被“高看一格”,分到了地区行署所在地黄冈,进了黄冈中学。
黄冈中学,人们习惯称作“黄高”。后来风行全国的《黄冈兵法》,亦是“黄高”的杰作。
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中国的优质教育资源,开始向大中城市倾斜,向“中心学校”、“重点学校”倾斜,城乡之间、“重点”与“非重点”之间,教育资源的差距逐步拉开,并且越拉越大。
“黄高”是黄冈重点,是举“全市之力”打造的“名牌”。从硬件设施到软件设施,从教学经费到教研经费,从生源质量到师资质量,从经济待遇到政治待遇,从工作条件到生活条件,如此等等,“黄高”都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特别是在招生政策上享受的特殊待遇——鸟瞰全市择优录取优质生源,更让农村普高望尘莫及。“黄高”每年招收的新生,都是全市各县应届初中的“尖子”。教书人都明白,成绩好的学生好教,还好出成绩。
汪金权分到“黄高”,真是太幸运了。
消息传到郝子堡,又是一个“特大喜讯”。
这一年,苦熬多年的母亲陈细花,终于看到了生活的转机。
汪金权在“黄高”的月工资是65元。这个工资水平在当年不算太高,但也不低。有这笔钱,汪金权除了生活和学习上的开支,还有不少的节余。他开始用多余的钱补贴家用。
因为土屋建在半山腰上,加之家大口阔,汪金权大学毕业时家里还没有通电,点的还是煤油灯。他参加工作不久,就为家里安上电灯了。
儿子带回的“光明”,照亮了枫树湾。
照着这样的速度,家里的日子肯定是要大改观了。
然而,母亲陈细花的美好憧憬,因为儿子的回乡探师,变得渺茫了。
分到“黄高”的这年寒假,汪金权去蕲春四中探望他的高中老师顾凤鸣。
四中不是汪金权的母校。高中,汪金权读了三所学校。高一在花园中学,高二在狮子高中。这两所学校,都是“土法上马”、由初中“就地提拔”的学校。汪金权读完高一,花园中学的高中部撤了;读完高二,狮子高中撤了。无奈之下,他的求学之路延伸到了离家较远的蕲春三中。
顾凤鸣是汪金权在狮子高中的老师。顾老师品行高尚,爱生如子,是汪金权求学路上的灯。
狮子高中撤销后,顾老师调来调去,最后调到了蕲春四中,算是扎下根来,最后在这里退休。
四中地处蕲北山区,座落在距张榜镇两公里的一座名叫唐山的山脚下,交通闭塞,条件艰苦。
汪金权想念恩师,便来四中探望。
走进学校,满目苍凉。
适逢雨后,校内一条水泥路都没有,满是泥泞。刚刚修过的排水沟沿露出白森森的人骨。校舍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土木房子,零乱地散落着。教师宿舍窄小阴暗,墙体断裂,布瓦脱沟。学生宿舍也是危房,一到下雨到处是漏。当时四中流传一首打油诗:“教书莫到四中来,路难走,夜难捱,刮风下雨怕屋垮,搂着被子跑出来。”学校只有8个教学班,19名科任教师。没有实验室,没有图书室……
这与“黄高”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差别实在太大了。看到尊敬的老师就住在这里,汪金权心里涌起一股酸楚,有种想哭的感觉。
师生相见,分外激动。顾老师拉着汪金权的手说:“现在山区学校难啊!优生招不进,好教师留不住,村里的娃娃正缺人教啊……”说到动情处,老人落下了眼泪,“小汪啊,我老啦,山区教育只能靠你们这些年轻人来支撑了……”老师的话,让倔强好胜而又有点憨气的汪金权怦然心动。当下,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地说了一句影响了他一生的话:“老师,那我就调回来吧!”顾老师以为汪金权只是随口说说,苦笑着摇了摇头。
恩师的叹息,让汪金权久久难以平静。能在“黄高”工作,那是许多老师求之不得的事情。尤其是山区教师,想都不敢想啊。
顾老师当然不敢相信自己的学生会真的离开那个缔造神话的地方。
但是汪金权却下定了决心。不能食言。尤其不能在恩师面前食言。何况,“黄高”名师云集,不缺他这个“初生牛犊”。少他一个,无损“黄高”的一根毫毛。而他调来四中,却是雪中送炭。
四中是蕲春最薄弱的高中,服务的区域包括青石、向桥、张榜、大同、檀林五个乡镇,都是蕲北山区的贫困乡镇。因为条件艰苦,待遇又低,常有教师调离,学校现在只剩下30多个教师了。
次年春,汪金权向黄冈中学领导递交了一份调动申请。陈述的理由十分简单:“家乡需要,山区邀请,盛情难却,请求调离。”
这份调动申请,像在平静的湖面上扔了一块石头,在“金牌名校”引起震撼。
因为建校至今,除了调到行政机关当干部,或是调到大学当教授,还没有哪位教师主动要求从这所学校调到贫困的山区当教师。
这简直就是不可思议嘛!
汪金权的调动申请,顿时引来一片嘘声。
汪老师,学校看你是华师的优秀毕业生,对你是寄予厚望的。虽然你现在是教坛新手,但在“黄高”这样的金牌学校里,凭着你的勤奋好学,不是前程无量吗?山旮旯有什么好?
荷槎山里的枫树湾(王万军摄)
同窗校友的劝说,好心同事的挽留,都没有改变汪金权的主意。
面对年轻人的炽热情怀,黄冈中学校领导能说什么呢?
签字盖章同意调出。
汪老师的申请,最终获得了批准。
消息不胫而走。曾任汪金权数学教师、时任黄冈师专教授的欧阳矩老师找到他说:“到我这儿来吧,大学更适合你的发展!”
汪金权婉言谢绝了恩师的好意。他对欧阳老师说:“家乡太穷,教师太少,那里的学生更需要我。何况,我已经答应了人家!”
面对儿子的回乡选择,母亲陈细花心里的不安多于欣慰。本来,儿子回四中任教,离家近了。她有个三病两痛的,也多个人照顾。但她还是不放心啊。“山里穷得要死,哪比得上城里头呢?儿啊,你只怕要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