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子庙沧桑
此刻,我站在贝子庙前被刻意装饰了的宽敞的广场上。艳阳斜照,游人如梭。广场两边那富有民族色彩的建筑散发着浓郁的商业气息,与庄严肃穆的庙宇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这片空地原本商贩云集,市声鼎沸,是这座城市的主要商业区,热闹非凡。没曾想,几年时间没来这里,竟然变成了如此模样,真令人感叹。
在成为商业区之前,这里是主要的佛事活动场所,日本人江上波夫在他的《蒙古高原行记》里就记载过1931年在这里举行的盛大的打鬼大法会,即鹊玛表演,也就是人们所说的“跳鬼”。
再往前推呢?这里该是一块美丽宽阔的草场吧,牛羊撒欢,百灵高唱,锡林河像一条吉祥的哈达,在蓝天白云下书写着草原的美丽。据说,这片草原上开着一种黄色的小花,每到夏季,金灿灿一片,格外好看。佛教崇尚黄色,于是在确定庙址时便选择了这里,这里从此有了这座庙,同时有了“贝子庙”这一地名。庙的规模越来越大,喇嘛越来越多,来礼佛的人也越来越多,而这些人都需要消费,明智的商人从中看到了商机,先是在庙旁摆移动货摊,接着建固定商铺,循序渐进,遂成街镇。形形色色的人渐渐多起来,佛门净地也就不那么清净了。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执掌伪蒙疆大权的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发出了一道奇怪的命令:“喇嘛可以娶妻。”好家伙,那些年轻喇嘛们立即像孙悟空摘去了紧箍咒,一下子不受约束了,纷纷建立起家庭来,庙的锐气顿减。这座庙真正遭受到灭顶之灾,还是在“文革”时期,佛像被砸毁,喇嘛被驱散,宗教活动完全停止,那些佛法无边的万能的天神原来同样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三十多年来,只有那残破不堪的庙堂空对长空,似乎在诉说着昔日的辉煌,那屋顶上丛生的杂草在秋风中发出阵阵无奈的叹息。
如今,这里的晨钟暮鼓又响起来了。
先有了贝子庙,然后才有了锡林浩特。贝子庙已存在了三百多年,而改称锡林浩特不过五十余年的历史。由庙而发展成城市的例子,这里很具代表性,所以,到锡林浩特来旅游的人,都要到贝子庙来看看。我只是不知,当游客了解了贝子庙的沧桑变故后,会有何感想?
二
一个问题已经困扰的我好多年:历史上,为什么北方民族那样热衷于佛教,甚至到了痴迷的程度?单从文化遗存看,四大石窟几乎全由鲜卑拓拔氏最初开凿,辽金两代为我们留下了那么多的佛塔,清代就更不用说了,遍地庙宇。
我曾经从两方面思考过,但至今仍觉得不全面。
一方面,北方民族之所以能够接受佛教,关键在于佛教自身的文化现象。在佛教传入草原之前,人们不能深刻理解变幻莫测的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认为有神灵在主宰着一切。那时,人们信奉着古老的萨满教。然而,萨满教没有成文的经典,没有特定的创始人,没有寺庙,也没有统一、规范化的宗教仪礼,并且崇拜多种神灵。虽然有时也设祭坛,也举行一定的仪式,但只是虚妄的,神神秘秘,人们想象不出神是什么样,又有什么本事,用什么手段来降福、降罪于人类。而佛教则不同,佛教将人们想象中的神全都具体化了,让人看得见摸得着,真真切切。那软绵绵的诵经声能让人陷入遐想,那响亮的晨钟暮鼓能让人产生震撼。佛教的教义更是触及了人们的灵魂,“六道轮回”让人们明白了何为善何为恶以及行善和作恶所带来的不同因果。爱好自由是人的本意,而“四大皆空”更加符合慢节奏的游牧生活特点。于是,他们有了向往,有了追求。他们即使自己不能到庙里去当喇嘛,也会派家庭成员代表他们去了却佛愿。
而另一方面,是由于统治者的大力倡导和支持。
辽代是北方民族建立的强大政权,辽代的皇帝不但提倡民众向佛,还经常召名僧到宫廷说法,不但优遇他们,还位以高官、封给寺庙以土地和民户,这些民户还必须将半数税金交寺院,辽代的尚佛达到了任何朝代都无法比拟的程度。
清代,朝廷为了鼓励蒙古族人民出家当喇嘛,免除了喇嘛的兵役、赋税和差役,拨付大量国库资金兴建庙宇,这些举措极大地刺激了人们出家当喇嘛的热情。
有了统治者的强力推崇,有了民众的自愿,天时地利人和,佛教发展起来就像风中的纸鸢,自然会扶摇直上了。
三
写到这里,又一个问题摆在了我们的面前:历代统治者为何要大力倡导佛教呢?
其实这个问题很好回答,你想,如果臣民在生产之余人人修行向善、逆来顺受、解脱超度,天下便少了争斗、少了暴力,统治者的江山不就稳坐无忧了吗?在佛教传入中国初期,南朝的宋文帝就发现了这一好处,他说:“若使率土之滨,皆纯此化,则吾坐致太平,夫复何事!”
辽太组耶律阿保机最早将佛教引入了草原,这是他吸收内地文化以收揽汉人所采取的众多手段中的一种。后来,他的子孙们显然已突破了这种意识,与内地其他帝王对佛教的认识相差无多了,既盖庙又建塔,搞得有声有色。
最阴毒的,当数清代皇帝了,他们为了加强对蒙古高原的统治,除了打破原有蒙古部落建制实行盟旗制度外,另一重要手段便是盖庙,利用佛教来怀柔蒙古民众。康熙就曾说,在蒙古地区“建一寺胜养十万兵”,而乾隆的话就更加直截了当了:“然蒙古衰弱,中国之利也,以黄教柔驯蒙古,中国之上计也。”清礼亲王昭桩曾一语道破天机:“国家宠幸黄僧,并非崇奉其教以祈福徉也。只以蒙古诸部敬信已久,故以神道设教,藉仗其徒,使其诚心归附,以障藩篱。”我面前的这座贝子庙便是这种思想指导下的产物。有了这样的“宏观调控”,导致的后果就可想而知了:草原上人口锐减,疾病激增,生产停滞,民族意识消沉……
有历史学家认为,辽国的灭亡缘于佛教的过分泛滥:国民的斗争意识削弱了,当侵略者的屠刀横在面前时,他们已经无能为力。这当然是统治者们不愿意看到的,更是他们没有料到的。
四
那些教徒们真的就那样一心向佛吗?佛门净地难道真的就清净如世外桃源吗?
列出这样的问题,我自己首先被吓了一大跳。
历史上不乏代代高僧,以一颗颗慈悲之心苦苦寻找着普渡众生的路径。然而,人类社会是一个大染缸,人人都身处其中,要保证不被污染确实很难。佛门静地一旦掺进了政治、经济,也就跳进了染缸中,再新鲜的羊肉也要长蛆了。
先说辽代。皇帝给和尚封了高官,寺庙还可以拥有“寺民”,还可以向这些“寺民”收税,这些现象本身已经回答了第二个问题:一个庙宇一旦行使起了政权职能,它就不可能清净了。佛教本来是为了引渡众生的,信徒必须放弃贪欲以求超越,在有了禄位有了金钱之后,他们会将众生引渡到哪里去呢?
再说我面前的这座寺庙。贝子是清廷的封爵,以爵位名称命名的庙宇恐怕全世界也找不到几个。贝子庙是****的庙宇,我实在搞不清楚当时是教大于政还是政大于教,或政便是教教便是政。再看几任活佛的寿命:一世巴拉珠尔顿德布,60岁;二世阿格旺老布桑旦毕扎拉曾,76岁;三世老布桑旦金础勒特木吉木朝,26岁;四世老布桑海旦旦金其木朝,15岁;五世老布桑海达布帕仍来拉布吉,31岁;六世老布桑图布登力格尼玛,4岁;七世阿格旺老布桑巴拉登却金,23岁。
这就奇怪了,除了“创业”时期的两位活佛外,其余几位为何全都过早地离开了人世?看似一片香火,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后来的活佛在坐床时都还是少年,庙里的大权掌握在那些老喇嘛手中,这些少年活佛不过是摆设而已。当这些小活佛一天天长大,明白了自己位置的重要性的时候,他的死期也就到了——那些老喇嘛没有一位愿意得到清朝重臣鳌拜的下场。
现在,好多已经残破不堪的庙宇正在重修或重建,我只是不明白,重修或重建这些庙宇,目的何在?是为了弘扬佛法吗?细细想来,好像与弘扬佛法并无太大的关系,不过是当地政府为了发展旅游业,作招徕游客的幌子罢了。
我也有几位喇嘛朋友,和他们在一起进餐,他们酒肉传肠过,只是摸不清他们的心里有没有佛祖。他们同样娶妻生子,谈论的话题也是怎样利用庙里的设施来创收。除剃了光头外,也看不出与常人有何差异。
每次游览庙宇,当那些喇嘛或和尚门神般地守在门边,伸手向人要门票的时候,我的心里总不是滋味。
我已游过了太多的庙宇,懒得再走进眼前这座大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