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吭哧”“吭哧”填土时,又有一个人跑过来,这个人是郑马水三个心腹中的一个。他走到郑马水面前说:“郑委员,没事,游武强一直呆在家里,没有出门,也没有发现我们。”郑马水说:“这样就好,快去帮他们埋人,埋完了回去,我给你们吃白米饭。”
他们很快就把两个麻风病人活埋了。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唐镇后,一个麻风病人从枯草丛中站起来。他颤抖着走到那个新坟包面前,瑟瑟发抖,喃喃地说:“这就是治病,这就是治病----”这个麻风病人也希望能够早日治好自己的病,看郑马水的心腹把那两个麻风病人带走后,就一路躲躲闪闪跟着上了五公岭,埋伏在草丛里,看着发生的一切。他十分庆幸自己没有被他们发现,也没有在此之前被他们带走,否则,就在泥土底下长眠了。惊魂未定的他,跌跌撞撞地走下了五公岭,朝唐镇方向走去。
游武强要去探寻丘林林的死因。
他找了些平常和丘林林比较亲近的人,问情况。那些人都不知道丘林林父子到哪里去了。这让游武强十分纳闷,两个大活人平白无故消失了,竟然没有人知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玄机。
他来到了丘林林的家门口,铁将军把门。
游武强想,丘林林的家门是谁锁的,如果是丘林林自己锁的,那么证明他们没有死在家里,如果是别人锁的,那就难说了。要是他们父子饿死在家里,是不会有人在外面锁门的,也许他们到附近的山上找野菜去了,死在了山上?
游武强心里有许多疑问。
他决定进丘林林家里看看,是否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游武强撬开了门锁。
他走进丘林林的家,一股腐烂的霉臭味扑面而来。
游武强皱了皱眉头。
丘林林家徒四壁,像个坟墓。
游武强什么线索也没有找到,就离开了。
他刚刚走出丘林林的家门,就听到小街上传来嘈杂的声音。发生什么事情了,唐镇很长时间没有如此喧闹了。游武强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朝小街上奔跑过去。
游武强站在街上,惊呆了。
他看到了暴怒的麻风病人蜂拥而来。
他们抬着粪桶,把粪桶里的屎尿泼在小镇人家的家门上,那是他们自己的粪便。
麻风病人们怒吼着,那本来就丑陋的样子变得更加狰狞。
游武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家人的门开了一条缝,有个人探出头想看个究竟,不料被麻风病人冲进去,拖到了街上。麻风病人们纷纷朝他头脸上吐唾沫,那些带着脓血的唾沫覆盖了他的头脸,他疯狂地挣扎,绝望地号叫。
一个麻风病人扑上去,死死抱住他,在他的脖子上咬了一口。
麻风病人们纷纷效仿咬人的麻风病人,上去要那个健康人。
面对疯狂的麻风病人,那个健康人浑身抽搐,倒在地上,昏死过去。麻风病人从他的身体上踩过去,他们嚎叫着,朝游武强涌过来。
唐镇所有人家都紧闭家门,再不敢打开家门,不敢出门制止麻风病人的疯狂行动。
游武强看到的是一群怪兽,失去了理智的癫狂怪兽。
如果被他们抓住,后果不堪设想。
没有等到他们扑过来,游武强转身就跑。
麻风病人都在喊:“抓住他,抓住他----”
游武强跑得飞快,远远地把他们甩在了身后。他来到了郑雨山家门口,使劲敲门:“雨山,快开门,快开门。”
郑雨山打开门,说:“怎么啦,怎么啦?”
游武强冲进去,赶快把门关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那些麻风病人疯了,他们,他们----”
郑雨山说:“发生甚么事情了?”
游武强说:“麻风病人造反了,在街上往人家门上泼粪,抓住人乱咬,那个被咬的人不晓得死了没有。”
郑雨山说:“啊,怎么会这样?”
游武强说:“我也不晓得。”
郑雨山说:“我出去看看。”
游武强抱住他:“你千万不能出去,我看他们真的疯了,没有理智了,你出去送死呀。”
这时,麻风病人已经涌到了郑雨山的家门口。郑雨山听到麻风病人的喧嚣,也闻到了粪便的恶臭。奇怪的是,麻风病人没有往郑雨山的门上泼粪,郑雨山左邻右舍都不能幸免。游武强说:“千万不能出去,我们上房顶去看看。”他们把梯子架在天井上,先后爬上了房顶。他们趴在房顶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街上发生的一切,也可以听到麻风病人的嚎叫。
麻风病人们走到了胡二嫂小食店的门口。
麻风病人们拼命地砸门,叫嚣:“三癞子,你这个杀人犯,滚出来,滚出来----”
胡二嫂吓得瘫倒在地上,不知所措。
麻风病人砸完门,见里面没有动静,就开始往胡二嫂的家门上泼粪。奇臭无比的粪便顺着门缝流了进去,胡二嫂惊声呼叫:“救命呀,救命呀----”
麻风病人说:“你们要我们的命,我们也要你们的命,你们不把我们当人,我们也不把你们当人。赶快让三癞子滚出来----”
胡二嫂战战兢兢地说:“三癞子,他,他不在家。”
麻风病人说:“告诉我们,他在哪里,我们要找他算账,以命还命,以牙还牙。”
胡二嫂巴不得这些麻风病人赶快离开,就说:“他,他在郑马水家。”
麻风病人吼叫道:“走,我们到郑马水家里去,郑马水也是杀人凶手,找他们一块算账去----”
他们呼啸着,朝郑马水家涌去。
郑雨山心惊肉跳,喃喃地说:“乱了,乱了----”
游武强说:“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我们要想办法呀。”
郑雨山说:“可是,可是我们不晓得发生了甚么事情。”
麻风病人堵在郑马水家门口。他们在那里叫骂着,往郑马水家门上大桶大桶地倒粪便,还有的麻风病人往他的屋顶扔石头。屋里不断传来女人和孩子惊恐的尖叫声。郑马水和三癞子以及那三个心腹都在屋里,他们刚刚吃完午饭,正在聊天,没有想到疯狂的麻风病人把他们堵在了屋里。郑马水比较沉得住气,他让家里的女人和孩子躲到一个厢房里去,自己和三癞子他们商量对策。三癞子如热锅上的蚂蚁,惊恐万状,不停地说:“完了,完了,一定是让他们晓得了。”那三个心腹也面面相觑,内心十分恐惧。郑马水说:“你们别慌,别慌,事情发生了,总得想办法解决。”三癞子说:“那你赶快拿主意呀,他们要是冲进来,那就完了。”
麻风病人在门外嚎叫:“郑马水,你们滚出来,滚出来----”
郑马水他们还听到了沉重的撞门声。
郑马水对三个心腹说:“你们赶快把院子里的那几根木头顶在大门上,一定要顶住,我来想办法。”
三个心腹赶紧去抬木头顶门了。
三癞子说:“郑委员,你赶快想办法呀。”
其实,郑马水也有些慌乱了,脸部肌肉不时地抽搐。
郑马水说:“没有办法,只能到区里去求救了。”
三癞子说:“我们出都出不去,让谁去?”
郑马水说:“你不是跑得比狗还快吗,你去吧。”
三癞子说:“你就饶了我吧,我怎么出你家的门哪。”
郑马水说:“你赶快从后门走。”
郑马水把三癞子带到了后门,说:“你赶快到区里去,找区长,就说麻风病人暴乱了,快去呀。”
郑马水打开门,一桶粪便就浇了进来,浇了他一身,散发出恶臭。他赶紧把门抵上,说:“看来真的完了。”
三癞子躲着他,说:“怎么办,怎么办?”
郑马水气急败坏地说:“干他老姆,早知如此,应该把他们一下子就全部埋掉。”
郑马水脱掉了身上的衣服,让三癞子到厨房里提了桶水出来,洗去身上的粪便,然后进房间里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这时,一个人站在天井上面的屋顶上说:“郑马水,你到底做了甚么龌龊事,惹怒了他们。”郑马水抬头一看,发现是游武强。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颤声说:“武强兄弟,赶快救我。”游武强说:“我怎么救你?”郑马水说:“你赶快去李屋村,找区长,就说唐镇的麻风病人暴乱了,让他派民兵来镇压。”游武强冷笑了一声说:“他们是暴乱吗?”郑马水说:“你看他们这阵势,不是暴乱是甚么?”游武强说:“你和我说实在话,为什么他们说你们是杀人犯?”郑马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游武强说:“快说呀----”郑马水说:“武强兄弟,你说我对你如何?”游武强说:“还不错。”郑马水说:“那你就救救我们吧,等麻风病人冲进来,我们一家老小就完了。”游武强冷冷地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郑马水说:“老子豁出去了,明白告诉你吧,是我要把麻风病人埋掉的,我埋掉他们,是为了全镇的人民能够过上正常的日子,你看看现在的唐镇,都成人间地狱了。”游武强叹了口气,说:“恶有恶报呀!”说完,他就消失在郑马水家的屋顶上。
三癞子说:“游武强会去区里搬救兵吗?”
郑马水说:“谁晓得,听天由命了。”
三癞子说:“这可如何是好。”
谁也没有想到,郑雨山会出现在麻风病人中间。让人惊讶的是,麻风病人看到这个文弱的年轻郎中,竟然没有动粗,而且给他让路,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郑雨山今天没有戴口罩,让麻风病人们看到了他脸上的微笑。他站在麻风病人中间,说:“你们这是为甚么?唐镇被你们搞得乌烟瘴气,你们对得起死去的龙医生吗?”
他的话在麻风病人中引起了一阵骚动,他们七嘴八舌地说话。
有人说:“这个问题要问郑马水,他做的是断子绝孙的事情。”
有人说:“你和龙医生都是真心为我们的,我们心里有数,可是他郑马水,骗我们说带人去治病,其实是带人去活埋,要不是被发现,我们都会被他活埋。”
有人说:“郑马水丧尽天良呀,扣我们的口粮不说,还要活埋我们。”
有人说:“郑郎中,你评评理,他郑马水是不是应该千刀万剐。”
郑雨山做了个让大家平静下来的手势,大声说:“大家静静,听我说两句好不好。”
麻风病人们寂静下来。
郑雨山说:“郑马水的事情,会有人管的,大家放心,游武强已经去区里告状了。你们这样闹,非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激起民愤,如果唐镇人都豁出去了,联合起来把你们捉去活埋,我看你们一个也跑不掉,正如你们说的,你们不让我们活,我们也不会让你们活。能够活着,是最不容易的事情。你们听我的吧,都回大宅里去,等游武强带人来了,郑马水也完了,相信总有收拾他们的人。”
有个麻风病人说:“我们不回去,等政府的人来捉走郑马水他们了,我们再回去,我们现在要回去,郑马水他们逃跑了怎么办,血债要用血来偿,不能就这样让郑马水他们逃跑了,我们要在这里守着。”
麻风病人们都说:“不能让郑马水他们跑了,我们要守在这里。”
郑雨山说:“守在这里可以,可你们千万不要再闹事了,好吗?”
麻风病人说:“好,我们就在这里守着,不闹事了。”
枪毙郑马水的那天,天空飘起了雪花。这是该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花从清晨开始飘落,到了晌午,唐镇就变成了一个白色的世界。刑场依然设在五公岭。在唐溪的河滩上开完宣判大会,五花大绑的郑马水就被押往刑场,和他一起枪毙的还有那三个心腹。他们被押往刑场时,后面跟了很多人,也有那些麻风病人,他们和蒙着脸的正常人分开走。到了刑场,麻风病人站在一角,同样和正常人保持着距离。
郑马水的目光在人群搜寻。
那么多的蒙脸人,不知道哪个是他要寻找的人。
他脸色苍白,嘴巴里塞着一块破布,说不出话来,看他的样子,有什么话要说。
监督行刑的区武装部长来到他的面前,说:“你有话要说?”
郑马水使劲地点了点头。
武装部长伸出手,扯下了塞在郑马水嘴巴里的破布:“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郑马水说:“多谢,多谢。”
只因平时,他和武装部长私交不错,武装部长才让他死前能够说些话,郑马水那三个心腹就没有如此待遇,其实他们早吓得面如土色,大小便失禁,哪有什么话说。郑马水在人群中无法分辨出自己要找的人,于是就大声说:“陪森,你站出来,我晓得你一定会来的。”郑培森是他15岁的大儿子,他果然在人群之中,只是躲在了后面,偷偷地看着父亲。郑培森听到了父亲的话,可他没有胆量站出来。
武装部长说:“你确定你儿子在场?”
郑马水说:“他一定在场,我晓得他的品性,他会来给我送行的。”
武装部长大声说:“郑培森,你要是在场,就站出来,你爹要和你说话。如果你想和你爹说上最后一番话,你就赶快出来,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
郑培森终于走到了父亲的身边。
郑马水笑了,说:“儿子,不枉我抚养你一场。”
郑培森哽咽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两眼泪汪汪的,生离死别的痛苦折磨着这个少年的心。
郑马水说:“时候不多了,儿子,我就和你说几句话吧。第一,以后无论如何,也不要当干部,我们贫穷出身,当了干部容易犯大错误;第二,我死后,你还是拣起我杀猪的老本行,杀猪是讨生活,不是杀人,没有危险;第三,你要记住你爹我是怎么死的,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利欲熏心;第四,也是最要紧的一点,做人要堂堂正正,靠自己的力气吃饭,就是饿死,也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情,你爹是现世报,活该枪毙!儿子,我说的话你记住了?”
郑培森流着泪说:“爹,记住了。”
郑马水对他说:“儿子,你走远点,开枪时,你把脸背过去。”
郑培森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武装部长说:“郑马水,你还有话说吗?”
郑马水笑了笑说:“无话可说了,我也该上路了。”
武装部长让他张开嘴巴,把那破布塞回了他的嘴巴。
武装部长走到行刑队旁边,对他们说,开始吧。
一阵枪响,站成一排的郑马水等四人扑倒在雪地上,血在雪地上蔓延开去。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他们的尸体上,无声无息。
枪毙郑马水的时候,另外一个和活埋麻风病人有关的人也死了,他就是瞎掉了眼睛的王春发。王春发和三癞子没有被枪毙,被判了十年徒刑,因为唐镇时封闭的麻风病疫区,没有把他们送到外面去服刑,而是关在唐镇的一间黑屋里。
三癞子万念俱灰,坐在黑屋的一角,默默无语。
王春发却在那里手淫。
从早上到晌午,手淫了几十次。
最后,枪声从五公岭方向传来时,他射出了人生的最后一点精液,精尽人亡。三癞子记得他最后的一声嚎叫,痛快淋漓而又撕心裂肺。
枪毙郑马水时,有两个人没有去刑场观看杀人。
他们就是游武强和郑雨山。
他们在熬药,希望雷公藤的汤汁能够解救那些痛苦哀伤的麻风病人出苦海,也希望唐镇有个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