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胡泰运跟靳云鹗已成朋友,据他说司令先生很不高兴。李玉亭闻听并未没当回事。已是民国,他做正经合法的生意,再大的官儿也不能把他怎么着。非但没当回事,他心里甚至还有点舒坦。他就是要让这司令大人知道知道,自己也是有脾气要面子的。后来有一次,他们几个在胡泰运家中打麻将,正巧靳云鹗进来。大家纷纷起身,只有李玉亭端坐如故。他兀自端详着自己的牌,就像将军排兵布阵。靳云鹗笑着问道:“这位先生是谁?好大的架子。”李玉亭捏起一张牌,不紧不慢地说:“打牌就像打仗,不容打扰。”靳云鹗哈哈一笑:“说得好!不过你牌打得一般。这一张恐怕要点炮。”
彼时李玉亭正犹豫不决,是单吊幺鸡还是见四七条。按照常理自当选择后者,赢面更大,再加上靳云鹗的多嘴,李玉亭岂能在幺鸡上吊死。然而很是不幸,司令先生料事如神,炮弹在李玉亭的对门开花。靳云鹗站在李玉亭身后,看不到人家的牌;已经打出的牌虽然都在桌面上,但并非全都仰面朝天;即便全部仰面朝天,这短短的工夫他还要跟人打招呼,又如何看得过来?
李玉亭突然一阵轻松。仿佛自己不是点炮,而是自揭。他脱口而出道:“你怎么知道的?”靳云鹗微微一笑:“靳某在学堂学的是炮科。”大家笑成一团,气氛立时活跃,靳司令入席参战。他对李玉亭道:“谢谢你的分心木。上次的事情请不要介意。我胞兄是陆军总长,很多人想走我的门路,各种各样的钻营奔竞我都见识过,烦得要命。也不能怪我误解你。上回我跟随段总理来信阳,你和刘先生拼命朝前挤,好险没把我这个参谋官挤倒。那时我就觉得你心术不正,是个混子。”
原来靳云鹗早已是信阳过客,而且来过不止一次。此人字颐恕,号荐青,籍贯山东邹县。因家贫无以立身,十三岁时便跟随哥哥靳云鹏到天津小站投军,后来考上参谋学堂,与段祺瑞结下师生之谊。辛亥年段南下就任第一军总统,他随行担任参谋官。
李玉亭与靳云鹗真可谓有缘:都有嗜好,都好竹戏,又是不打不成交。而很久之后才知道,差不多就在他们正式订交的噼啪声中,德国爆发革命。口号与俄国类似,起初也叫苏维埃。
1919年,革命者蒋介石严格按照儒家的规范修身,将军袁家骥则在信阳修路。
李玉亭接错了靳云鹗,但接对了袁大少。这袁统领根本就不是个将军,而是个地地道道的商人。他抵达信阳之后,最关心的既非治安,又非盐务,而是买卖。下车伊始,首先买下县城北门外的一大片荒地,建成两条大马路,一条称为大同路,一条命名和平路;修好一座戏院,取名信阳大舞台;后来又建了新华浴池和信阳大旅社。从娱乐到餐饮,总之都是第三产业。
暗娼明妓由管仲开创,流布当今,信阳自不例外。过去都在城东的申伯楼一带,但街道相对促狭,不免羞羞答答。袁家骥带来的三营男人,无论兵痞还是好兵,都有生理需求,因而找道县二署告状的绅民不绝于途。怎么办呢?这袁大少还果真貌似好领导,思路与舜相似。他在大马路北侧靠近火车站的方向,再建一排房子,从汉口等地招来妓女,成立“乐户”,每月收取“花捐”。这样一来,军兵有出路,领导有房租,地方有税收,三全其美。而如今各地的火车站一带,也往往是鱼龙混杂之地。可见古今同理,传承有序。
袁家骥终究是政府官员,他一破题,各路势力纷纷续写文章,大马路很快就全面取代申伯楼,变成红灯区。从籍贯上看,妓女主要有扬帮、汉帮和淮帮三个群体。扬帮又称下江班子,以扬州女子为主;汉帮又称江汉班子,是道尹的湖北老乡,来自天门沔阳等地;淮帮则是本地班子。她们都分一二三等:头等在旅馆长期包房,能歌善舞风情万种,是为艺妓,陪宿加清唱,需十元资费,人称“大五”;二等妓女活动在共和里一带,有色无艺,身价六元,所谓“长三”;长寿里、锦绣里的妓女为三等,均已徐娘半老,只值四元,是为“板二”。因为大五、长三和板二的牌面,分别为十点、六点和四点。圈内各行相通,此为最合适的注解。比照当年的柳媚,她们可谓后来居上。
袁家骥带来的不仅仅是妓女。他也给信阳带来了光明。
在地产和娱乐项目上马的同时,光华电灯公司也通过了中央政府农商部的批准。毫无疑问,这个项目也由袁家骥筹资兴办。他们使用蒸汽机带动七十五千瓦的发电机,让李玉亭他们从此有了真正的夜生活。
大规模的开发,肯定需要拆借资金。这本是和盛钱店的正当生意。尽管给袁大少的实际利率远比短期拆借低,但是数目巨大,风险也相对较小。起初别的银行票号也在争取他,可巧项克敏祖籍也是正阳,且袁大少有个小妾姓项,项克敏攀了个姑姑的亲。有此润滑,事情自然要顺溜许多。
1919年5月中旬,袁大少在家中大宴宾客。信阳说法,是为暖锅底。因他的府邸正式落成。主体建筑是座二层楼,木质结构,红瓦屋顶,近乎宫殿形制,人称袁家大楼。现在看来毫不起眼,但在当时却足以领风气之先。说起来城中此前已有钟楼鼓楼魁星阁,但那都与袁家楼不同,属构筑物,而非建筑物,不能居住。
孤孤单单一座楼,何足体现将军气派。袁家骥建起的是一座完整的府邸,并用围墙隔出巨大的花园,池塘水榭假山怪石应有尽有。领着客人一路参观下来,收获无数的赞美,统领大人颇为自得,经过花房时特意强调道:“今年过年请诸位过来赏牡丹。我雇有专门的花匠,用炉火保温,隆冬时节牡丹也能开放,为各位增添喜庆。”
这种场合,信阳的头面人物都在,自然少不了李玉亭。在电灯的照耀下,席间气氛越发热烈,话题是十天前发生在京师赵家楼的事情。靳云鹗道:“都说巴黎和会出卖中国,当年若不是段总理力排众议而参战,只怕连如今的局面都不能保有呢。”道尹陶公籍贯湖北黄冈,就是东坡游赤壁的所在,与黎元洪同乡。他不紧不慢地说:“也不尽然。早知如此,何必参战?参战就要举借日款,训练参战军,那不都是民脂民膏?而且学生反对曹章陆三人,因他们交涉不力,对日妥协,有辱国格。”
意见针锋相对,气氛不免尖锐。袁大少立即举起酒杯:“说来说去,都是中国太穷太弱。日俄战争后,日本不也继承了俄国在东北的利益吗?要想不受列强欺负,就得富强。个人也是这个道理。我看各位,还是多多发财吧。”
那时北京的风潮,已从挽留北大校长蔡元培,发展到要求罢免曹汝霖、章宗祥和陆宗舆。而府院之争的裂缝则继续扩展:三人均未请辞,大总统徐世昌突然下令批准他们的辞呈,而段祺瑞则在报上怒斥此举为“命令造谣”。没过几天,政府又发布通告,慰勉三人公忠体国奉职勤恳。在这种情况下,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也就在所难免。甚至上海的风尘女子,都组成“青楼救国团”上街散发传单,声称“我们花界,斯也卑贱,爱国则一”。
6月3日,道县二署贴出国府的明电通令,要求全力维持秩序,组织罢课的学生一律逮捕。还好,信阳的局面比较平静。靳云鹗派兵连哄带吓,就将他们全部赶回校园。
全国各地的实力派全都反对“三罢”,尤其是罢工。这种万马齐喑的局面,突然就让一个遥远而又普通的将军、第三师师长吴佩孚,在李玉亭眼中顶天立地。
当时吴佩孚尚与护法军对峙于湘南。他率先通电全国,强烈反对拘捕学生,要求惩办曹章陆。声称愿尽军人职责,抵御外侮。他并非随便发表一通言论作为姿态,然后就沦为沉默的大多数。那些日子里,报上无一日不见吴的慷慨激昂。那些文章令豫南四子叹服不已。说到底,此公虽是阵前中将,但终究有秀才的底子。当初十年寒窗,专门练习过策论史论,如今正好派上用场。字句老辣力透纸背,所谓杀人不见血。
标新立异二月花。那段时间,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无人不知“爱国将军”吴佩孚。国民党机关报《民国日报》也丝毫不吝惜赞美之词,说吴“赤诚爱国,大义昭然”,有“为国御侮之决心”。《字林西报》深受吴佩孚鼓舞,声称“中国之治,为期或已不远”。
李玉亭不禁回想起辛亥故事。那时报上经常有黎元洪的署名文章,后来知道出自饶汉祥。它们虽然更加华美,但力度风骨不及。吴佩孚终究是从散兵线杀上拜将台的,通电又是自出机杼,并非倩人捉刀。论起文章,小长辈儿自视甚高,连刘景向都有点看不上,此次却也由衷赞叹。那些日子里,这个并未谋面的人物,极大地丰富了电灯映照下的信阳夜生活。
毫无疑问,此时的李玉亭已非辛亥年间的李玉亭。学生运动他并不陌生,东汉发生过,南宋也发生过,都是太学生。明末东林党的活动,也以书院为依托。对李玉亭影响最大的,当然是公车上书,参加者都是进京赴试的举子。再往跟前说,十年前李世登他们围堵张书绅,性质又有何区别?可尽管如此,李玉亭这回对学生的支持有个渐变过程。尽管吴佩孚的精彩通电有极大的促进作用,但他并未轻信。一同打动他的,还有那之后遍地开花的数百种白话文报刊。《新青年》与《学潮》全都攻击家族制度,傅斯年直言家族制度是万恶之源,因为所有的善都出自天然的个性,而家族制度又是个性的天敌。这一点李玉亭感同身受。童年的回忆就像已经长在肉中的刺,任谁也无法一笔抹去。可是转念再一想,如今他来掌舵,延福堂李家不也挺好嘛。可见此事不能一概而论。菜刀也能砍死人,但该负责的是行凶者,而非凶器本身。
置身庐山不行,坐井观天也不行。道尹的公子陶希圣,正就读于北大,是实际参与者。一个多月后,他放假回信阳省亲,李玉亭决定亲自会会他,让刘景向安排饭局。自然,刘景向召集,李玉亭付账。刘景向笑道:“钱鬼子,连道尹的公子都开始巴结了吗?”李玉亭点点他叹道:“邃真兄口下积德!我是那样的人吗?我请他吃饭,是想了解学生们的真实想法,以及事情的来龙去脉,免得以讹传讹。”刘景向道:“我在北京有旧,你难道忘了?所有的内幕都在我囊中。”李玉亭道:“真的?那你赶紧说说呀。”刘景向笑道:“那可不行。我的喉舌也需酒水滋润。酒席上再说吧,我看看菜好吃不好吃,酒好喝不好喝。”
李玉亭请陶希圣召集所有认识的信阳学子,到大旅社吃了顿饭,既是接风,也是庆功,同时更是观察。为排除干扰,使谈话尽兴,特意没请道尹大人。
陶希圣的表情不乏羞怯,甚至有点惶惑,老半天后才回归正常。他说当时并无老师参加,也没见新文化运动诸位主将的踪影。学生完全是自发行为。火烧赵家楼时,看到厚厚的精装法律书置身火海,学习政法专业的他颇为心痛,一度想去抢救。
刘景向微微笑道:“多数学生当然都不清楚详情。我有同事在八校学生联合会,他写信告诉我,5月1日前后,美国外交官便告诉清华学生,中国对日外交失败。社会民众如果有所表示,美国或许能够帮忙。于是清华的学生翻墙出去转告法政学堂的学生,再转到北大,这才发动起来。起初他们想到东交民巷的美国使馆呼吁,但被美国人挡住,因使馆区不得擅入,建议他们找中国的外交当局。外交当局是谁学生们哪里知道,临时从外国人口中获得曹汝霖的名字,可又不知道曹家的位置,找到第一家后已经贴上标语,却发现不是。三转两转,这才找到。此事傅斯年同学领头,他弟弟会武术,打断了曹家门前的栅栏。”
陶希圣微微张嘴,惊问道:“真的?”李玉亭也插口道:“哪个傅斯年,就是办《学潮》攻击家族制度的那一位?”
刘景向冲李玉亭点点头,然后又盯着陶希圣道:“事情一出,各方都想利用。当时有人支援你们,给你们送吃的,这你总知道吧?”
“我吃过他们送来的芝麻烧饼。”
“那是大总统徐世昌派人送的,这你恐怕更不知道了吧。”
闻听此言,最吃惊的不是陶希圣,而是李玉亭。他怎么也想不到,当年自己的手段,会被堂堂的大总统抄袭。
转过年来,靳云鹗升任第八混成旅少将旅长。司令部本在郑县,但他还是更喜欢信阳,确切地说是更喜欢鸡公山,故而长期盘桓于斯。那时不比前清,山上已经成立租地局,向外招租河南森林地。邮局和电报局也成常设机构,若有紧急军务,靳云鹗可以遥控指挥。
鸡公山吸引住的其实并非靳云鹗的腿,而是他的肺。山上的空气委实清新澄澈,尤其适合肺病患者。这个山东大汉全身上下都很刚强,唯独一处有漏洞,那就是肺。这是他的阿喀琉斯之踵。他的肺因何不好?这您问不得别人,恐怕只能去问鸦片。
那时李家在山上已无房产,靳司令享受不到李玉亭的方便,但有李立生的门路可走:很多教士建有别墅,但未必上山长驻,房屋多有空置。类似如今的地产市场。那空下来的某栋别墅,随即成为旅座的临时司令部。鸡公山离李家寨不远,寨子的海拔虽然不如鸡公山,但毕竟在半山腰中,还是比山下凉快。有时李玉亭也要做做东道,将靳司令邀请过来,连同胡泰运,凑桌打麻将。
李玉亭比靳云鹗大,但却对他口称二哥,靳也慨然笑纳。李玉亭如此高攀,既是有心,也是无意:有心是因为靳云鹗行二,他的山东老乡武松也行二,称他二哥至少不犯忌讳;说是无意,因为那是在酒后的牌桌上,大家都已喝高。李玉亭手气极好,清一色很快做成;靳云鹗点第一炮时,他没有和;再点一炮,他终于忍耐不住,立即推倒:“二哥,我已经放过你一马,这回可别怪我!”
靳云鹗在牌场向来作风硬朗。他哈哈一笑,看看确实如此,随即推倒自己的牌:“你咋不再等等?兴许能自摸呢。你瞧我冤不冤?这样的牌都上不来!”
“我还敢等!再等,二哥你不就自揭了嘛。”
那天的牌友除了李玉亭和靳云鹗,还有新任道尹杨承泽与袁大少,地点是城北的妓院。因在家打牌已不时尚,牌桌摆在妓院才有面子。闻听李玉亭一口一个二哥,杨承泽与袁大少都不免意外。如此亲昵,他们两个官员都未曾有过,何况区区钱鬼子?果然,靳云鹗冷不丁地侧身盯住李玉亭的眼睛:“李先生,你一口一个二哥,能不能借我一万块钱备办军粮?一个月后归还。”靳云鹗的两撇眉毛本来就不一般齐,右边的偏高。此时再看,两边的落差更大,里面全是风险。
借贷是和盛钱店的本行。真要做生意,哪还需要他们俩在牌桌上说,直接派军需到柜上办理即可。李玉亭本来也不具体过问钱店的经营。靳云鹗的意思无非是要无息贷款,而且没有抵押,这个风险说多大就有多大。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李纯还当过豫南剿匪总司令呢,如今安在?这信阳戒严司令,随时就能拍屁股走人的。
“没问题!只要二哥您一句话。不过呢,就此拿钱坏了钱店章程,我直接给你备办五万斤军粮如何?你明天不是要上鸡公山吗?走前你安排军需,后天过来接洽。一团人马半月军粮,五万斤应该足够。”
“军中无戏言?”
“兄弟无戏言!”
李玉亭觉得自己想了很久。但几年后,他们从樊钟秀军中保出杨承泽时,杨承泽说他当时答应得非常痛快,完全是不假思索。靳云鹗是山东人,士兵也以直隶为主。他所说的军粮是小麦。若要大米,次日就能办齐,小李家有粮库。但信阳毕竟在淮河流域,种小麦的少,得费点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