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话无所谓,关键还得再来点实惠。两个旅长同时向地方伸手要犒赏。因为没有参加变乱的士兵,军心需要安慰;平息变乱的士兵,更是“不无微劳”。反正要想安全,你就得再吐点血。不同的是,上次是乘着黑暗放枪抢劫,这回是光天化日之下开口讨要。
钱从何来?道署和县署的藩库,早已空空如也。从前还设仓、库两个大使职位,如今根本无此一说。这些钱,只能让商会出面筹集。一句话,还得再杀李玉亭他们一刀。
现在无论大哥二哥,全都不好使。因为那话是两个旅长对道尹说的。李玉亭跟靳云鹗说不着。和盛钱店的北门分店损失已近万元,照理应当给予抚恤,但是他城内还有生意:布店茶叶店,以及钱店本部。还是得均摊。这章程不是对他一个人,老凤祥银楼和瑞生福绸缎,也是这样。实情也只能按照门店计算,不考虑股东。假如考虑股东,那么这钱就无处可出。因为最有实力最赚钱的店铺,都在北门一带。那是信阳商业的心脏。
两位旅长要多少呢?五万块,没二话。当然,人家只是建议,从未强逼,地方官尽可看着办。最终李玉亭又摊了五千。据说赵大旅长曾经放过一句话:“五万斤军粮他都能替靳老二备办,现在五千块钱都不想出,还开什么钱店?”没办法,拿就拿吧。李玉亭心里暗骂他的老贤侄:“你鼓动的什么兵变,他们不找冯国璋儿子,也不找陈树藩的老子,只找你八叔的麻烦!”
兵变的损失叠加,差不多又是个铁路股权投资。那天李玉亭正在暗自肉痛,刘景向忽然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边走一边挥舞手中的报纸:“绝妙好辞,绝妙好辞!玉亭兄,这等雄文,我已先睹为快,但不忍专美,你一定要读,赶紧读!”
还是学生心目中的爱国将军,第三师师长吴子玉。李玉亭一边读一边赞叹:“《讨武兆檄》的笔法,果然是元气淋漓,笔力雄健!”刘景向道:“新《古文观止》啊。这么好的文章,我一定要让学生们背诵,当作范文!”李玉亭道:“劝学所不是实行新式教育吗?”“年初教育部已经发布通令,要求彻底废除古文。可这些不仅仅是文辞,更是时政啊。共和国家的学生,岂能不读!为人为文,这都是榜样!”
吴佩孚的这道檄文即便不是灵丹妙药,也是清凉剂安慰剂。放下报纸,李玉亭果然已不再肉痛。声讨暴露了海面下八分之七的冰山,许多事实浮出水面,其中之一就是国家利益遭受空前损失。国家损失也就是大家的损失;既然大家都在损失,那么他多损失一点,也就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差。这种比较,似可缓解内心的痛楚。
当年北魏孝武帝西走长安,枭雄高欢一边追赶一边劝驾,连发表章五十余道;如今吴佩孚一边北撤一边声讨,虽然数量不及高欢,但力量与影响都是后来居上。出于策略,他并未直接点师尊段祺瑞的大名,火力主要对着安福系和徐树铮,完全是背面敷粉的手法,类似谭大老板骂张辽。《直军全体将士宣布徐树铮六大罪状檄文》斥责“罪莫大于卖国,奸莫甚于媚外,徐树铮兼而有之。自合肥秉政以来,徐树铮经手所借日款,不下六亿日元”;《直军全体将士为驱徐树铮解散安福系致边防军西北军书》直斥安福系“以路矿抵押外人,屈膝借债,豢养国军,以残害同胞”。
皖系举借日款,世所公知。上次就是因为《京报》揭露此事,黎元洪将段祺瑞免职,最终酿成张勋复辟。过去李玉亭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三,如今吴佩孚的檄文一出,各家报刊相继跟进揭发,持续热炒,真相随之大白于世。
凡事都有代价。这次参战借款的代价,是在合同附件中承诺,由日本承受德国在鲁的全部权利。吴佩孚指责他们媚日卖国,至少从现象上看不算污蔑。此时回头再想谭大老板告别演出时对袁世凯的嬉笑怒骂,李玉亭突然有了全新的感受。孙中山联日只是意愿甚或传闻,袁世凯毕竟造成了实际结果。而这个果,都落在段祺瑞身上。当年围剿白狼时那个意气风发精明干练的将军,怎么会走出这步棋呢?
1919年全国发生灾害十七处。离信阳比较近的,是湖北大水,河南水灾冰雹外加蝗灾。次年又是全国大旱。天灾临头,还要制造人祸,借外债打内战,于心何忍!吴佩孚怒斥段祺瑞“对外(德国)宣而不战,对内(西南)战而不宣”,“以有限之兵力,从事内争,置外患于不顾,是对敌国宁可屈服,对国人毫无迁就,重轻倒置”,可谓切中肯綮,令人无言以对。而反观皖系,虽也不断通电反驳,但说来说去说不出道理,只能骂吴佩孚“驻守衡阳,暗与通敌,受贿六十万元,擅自撤防,叛不奉命”,类乎泼妇骂街。两相比较,高下立判。皖系越辱骂,爱国将军的形象也就越突出。
李玉亭的感受便是如此。那段日子里,他默默研读这些檄文通电以及内幕文章,就像默默咀嚼别人的痛苦。似乎只有那样,他才能忘记自身的伤口。通读过前前后后的所有檄文报道,那些伤口终于慢慢结痂。信阳兵灾,起因在于吴佩孚的撤兵。既然如此,就像承担辛亥年的代价一样,将这个成本承担下来,或许能推动全国局势的改观。也就是说,虽然不幸,或许值得,就算做不幸中的万幸吧。
反对皖系政府,其实就是抗日。晚清以降,中国吃日本的亏不小。台澎金马青岛旅大,这些账目国人不可能忘怀。而且皖系是谁?就是前不久刚刚制造兵变的暂三旅呀。信阳与他们既有国恨,又有家仇,不可不报。
因为这个原因,李玉亭很想拜见孚威上将军。他找到火车站,希望他们届时提供便利。大军北撤,信阳是必经之地。他愿以水酒劳军,为大将壮行。胡传道闻听呵呵一笑:“这个我们怎么能掌握?这是军事机密呀。我们只知道哪天哪趟是军车,别的人家不会告诉我们的。”李玉亭想想也有道理:“这样吧,你留个神。但凡有消息,请立即知会我。”
李玉亭有事没事,经常琢磨吴佩孚的模样。他的照片报纸上还没登过。想来想去,也只有那些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似的犀利文字。正琢磨呢,忽一日,胡传道派人传信,说车站过兵车,其中有一辆停下来加水休息,就是第三师的部队。当时小长辈儿正好在场,李玉亭闻听,立即跟他一起乘马车赶到劝学所接上刘景向,便朝车站奔去。
还没到车站,远远便听见歌声阵阵,旋律慷慨激昂,令人血脉贲张。仔细一听,歌词颇有风骨:
“北望满洲,渤海中,风浪大作!想当年,吉江辽沈,人民安乐。长白山前设藩篱,黑龙江畔列城郭。到而今,倭寇任纵横,风云恶。甲午役,土地削,甲辰役,主权堕。江山如故,夷族错落。何日奉命提锐旅,一战恢复旧山河!却归来,永作彭山游,念弥陀!”
刘景向听得连连摇头又点头,不知该作何评论;转脸再看小长辈儿,已是满面热泪:“不意燕赵之声,竟然闻于信阳。此公若早生二十年,何至于乾坤颠倒,乱臣祸世!”李玉亭也是内心澎湃。他咬咬嘴唇,牙巴骨突出,努力半天,终于清出花脸的嗓音,但依旧微微颤抖:“先声夺人,先声夺人。这吴秀才的确不同凡响!”刘景向点点头道:“有此将军军队,实属国民之幸。此情此景,景向都有披挂上阵之心。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
走到近前,军歌渐息,士兵们开始下车。他们三五成群,在铁轨附近走来走去,就像圈栏里挤来挤去的牛羊,但绝不出轨。无人擅自到一箭之外店铺林立的商业区搅扰。事后再问,火车已停靠多时,士兵们先前只是唱歌,各个车厢此起彼伏,错落有致。买东西均由官长出面组织,公买公卖,秋毫无犯。李玉亭闻听更加服气。到底是名将虎威,令行禁止。问问番号,正是兵变鼓动材料上提到的第三师十二团。这样的部队,怎么可能兵变?
李玉亭很想为大军做点什么。可是那么多人,时间又有限,委实无从着手。他找到团长,团长笑道:“师长大人神出鬼没,我们怎会知道?此刻或许还在武昌,也或许已到保定,难说。”前清惯例,直隶总督冬驻保定夏驻天津,如今的直隶督军衙门也是如此。李玉亭闻听很是遗憾。再向胡传道打听,还是问不出个所以然。
李玉亭不觉一派怅惘。但是很快,他又感觉庆幸。庆幸自己省了一笔劳军费用。这可不是当初给学生们买油馍的层次。他想,兵变中的损失,权且看作劳军了吧。事情的起因反正一样。身旁的刘景向当然看不出这些心理活动,还在开口劝慰:“玉亭,你可真是糊涂。欲表景仰爱戴,给他打电报呀!有什么话说不出来?”李玉亭顺势用折扇敲敲自己的额头,哈哈笑道:“对对对!你瞧我这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