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乏军饷的军队,这样挣点辛苦钱,正好利己利人。如此巧妙的建议,地方无法拒绝。时至隆冬,浉河封冻,人们可以自由通行,已非修城栽树的最佳时机。也就是说,这部分工钱只是期货并非现金,冯玉祥一时还不能指望。怎么办呢?腊月二十八,打糕蒸馍贴花花。当年的腊月二十八,也就是除夕前一日,冯玉祥拦劫了京汉铁路局解往国库的二十万元税款。
那时店铺已经封账封平,李玉亭不在信阳。进城拜年时听说此事,他内心颇有些震动。过年期间,他不止一次地亲眼看见,柳林李家寨等地百姓不贴神荼郁垒,也没贴关公秦琼,而贴了四个字:冯军万岁。这两下的反差,未免过于强烈。不仅如此,十六混成旅可比长江上游之兵雄壮许多。万一再有风吹草动,那信阳城还不得碾成齑粉?彼时尚有靳二哥的一团人马可资倚仗,如今只有袁大少的散兵游勇。那些兵能不能打,你看看奢华的袁家花园吧。还有,京汉铁路的收入有他延福堂李家的股份。冯玉祥这一刀下去,李家不可能毫发无损。
抢劫国库,近乎叛乱。事情一发,舆论哗然。很多人议论,说冯焕章肯定是冯国璋的兄弟,否则不敢如此大胆;也有人不信,说他们真要是兄弟,冯焕章还能穷到这种地步?无论如何,政府的震怒可以想象。冯玉祥心知肚明,一再向省府国府致电,力陈欠饷十一月之窘,争取支持,同时也发动地方,让他们出面陈情。
那一天,县署商会的头面人物,齐集十六混成旅司令部。冯玉祥首先递来一张《大公报》,上面的标题无比打眼:“冯玉祥劫皇纲”,旁边还配有一幅漫画,冯玉祥张开双臂站在铁路中间,拦住火车。众人传看完毕,冯玉祥又递来一张纸:“这是我写的丘八诗。老冯没读过几本书,文化不够,但都是真情实感。”
是首七言诗,的确算不得高明:南北争斗苦不休,孤军驻守信阳州。梦中筹饷泣声断,抹泪醒时湿枕头。
传看完毕,遍地无语。冯玉祥说:“老冯进京找靳总理请饷,先后被领进三个客厅,每个客厅都摆满古董。这样的客厅,我也不知道还有多少间,他这样又是啥意思,我老冯手中可没有古董。好容易见到他本人,说到欠饷,他便王顾左右,置若罔闻。荐青是他亲弟弟,也不替我说个话。我没讨到饷,张效坤(张宗昌)却如了愿。一问才知道,开十万的领单,实领四万,剩余六万算作敬仪。我想那也只好这么办吧,本来军需已跟他们说好,领七万扣三万,后来听说是十六混成旅,他们又不肯,说我们都是革命狗,随便一个通电,就会把他们咬出来。我们怎么过年呢?十六混成旅可是有功于国的部队呀。”
地方当然要为驻军争取支持。道理很简单,饿疯了的兵,威胁不到省府国府,却能威胁县府。于是县知事和商会分别致电上级,极力为冯玉祥缓颊。最终只能妥协:冯玉祥缴出十万块,剩余十万充作军饷。
然而所有的成本,最终必定得有人埋单。中央政府不给,河南省府不给,那就只能由信阳承担。这是后话,暂且按下。
十六混成旅的一举一动,都吸引着当地的目光。一个团集体受洗这样的新鲜事,自然也不例外。
消息是李立生传来的。在他眼里,这虽是主的美意,但也是他结下的果子,自然要邀请李玉亭亲眼见证。刚刚送走教士,李玉亭又接到将军的请帖。那段时间冯玉祥经常邀请地方人士看操谈话,此等大事自然也不会摸黑进行。人马太多,教堂盛不下,城外的浉河边上有一大片平整的沙滩,正适合练兵集会。半路上李玉亭不时看到三三两两的百姓,一边走一边议论冯焕章。更有几群孩子疯跑着超越他,唯恐耽误好戏。那种情绪也撩拨起了李玉亭的好奇。紧赶慢赶地过去一看,千把人的队伍,整齐得如同刀切出来的豆腐。水面风大,更兼已经入冬,衣袖猎猎作响,但军士们严整肃穆,近乎冰雕。
按照道理,洗礼得一个个地来。可眼前人数委实过多,只能从简。怎么办呢?有人端盆水跟在李立生身后,每到一个连队的方阵,李立生从盆里捧点水顺手一洒,便告完成。
一个团的人马集体入教,自然是信阳的特大新闻。而且这个新闻还有后续效应。
没出正月门儿,张瀹泉的闺女突然上门告急。辛亥年间她遭难之后,便在贤隐寺出家当了尼姑,法号妙音。李玉亭虽与李立生过从甚密,并且学会了西餐,但与僧道的关系也并未中断,有事没事他们总会登门,化缘打秋风。
妙音步履匆匆,完全不是出家人的风度。走到跟前,累得像离水的鱼那样咻咻喘气。事情也的确紧急:冯玉祥下令拆毁佛像,赶走僧人。寺院要么驻军,要么办学。僧人勒令还俗,自食其力。出路呢,冯玉祥也不是完全没替他们考虑,甚至可以说考虑得很细致,连他们的老婆都有安排:妓女配和尚,成家过日子。
哪儿来的妓女?袁大少招徕的乐户。不消说,妓院一律取缔。
当时信阳寺庙很多。报恩寺、龙泉寺、双林寺、朝阳庵、指南院、鸡鸣寺、城隍庙、贤隐寺、马神庙、火神庙、关帝庙、三官庙、娘娘庙,等等等等。除了旁边的钟灵寺,贤隐寺的慧海法师跟李家渊源最深。钟灵寺不在城郊,威胁尚远,贤隐寺却已是火烧眉毛。
这已经不是面子问题。李玉亭略一思忖,便打定主意:“保护三宝是大功德。坐观寺庙被毁,这个业我受不起。不管冯旅长给不给面子,这份心我都得尽。赶紧走!”
李玉亭找到冯玉祥的地点,不在火车站的司令部,而是城西南的贤隐寺。那里满是忙碌的士兵,像巨大的蜂房。李玉亭赶紧向冯玉祥求告:“僧人吃斋念佛,与世无争,寺庙也是民众的精神寄托。冯旅长军纪严明,秋毫无犯,何故如此?望手下留情!”冯玉祥说:“什么吃斋念佛,都是邪魔外道!这些和尚年轻力壮,不事生产,不纳税赋,反倒要民众供养,是何道理?国家如此贫弱,人人尽力尚难改变,更何况还有许多人坐吃山空?”
慧海双手合十,念声阿弥陀佛:“将军此言差矣。僧人吃斋念佛,是为超度众生,让他们得到解脱,怎能说是迷信?连我在内,所有僧人每日都要出坡劳动,春种秋收,怎能说是坐吃山空?”
“你们出坡不过是摆摆样子,能干多少活儿。”
这倒真是想当然的误解。印度和尚从不劳动,完全靠民众供养,因为翻耕土地必然会伤及昆虫蚯蚓。佛教传入中国之初也是如此,后因禅宗的大丛林都建于深山,和尚成百上千,不可能托钵化缘,必须自谋生存;安史之乱后,贵族纷纷没落,大施主也不能指望,佛教遂由出世转向入世苦行,所谓“砍柴担水,无非妙道”。百丈怀海更是强调“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唐宋的和尚不仅耕田种菜,还经营工商业。发展到明末,云贵边疆的开垦大都完成于苦修的和尚之手。钟灵寺与贤隐寺向李家化缘,不为衣食,主要是搞建设。
慧海婉言解释衷曲,进而指出真正不劳动的是洋教士,并非和尚。他说:“将军追求革命,是为民众幸福;老衲出家修行,也是为普度众生。殊途同归,相煎何急?向闻将军纪律严明,从不扰民。我们虽是出家人,但不也在民众之列吗?”
冯玉祥一怔。李玉亭赶紧见缝插针:“冯旅长有所不知。你毁掉一座寺庙,不过在唇齿之间;师傅要修这座庙,可得几代人的工夫。请随我来。”说完领着冯玉祥穿过天王殿,遥指后面正殿的牌匾问道:“冯旅长请看,那是什么字?”
正殿就是大雄宝殿,谁都知道,然而慧海和尚似乎不知道。因为那牌匾上分明是这四个字:大白牛车。
冯玉祥不解。慧海解释道:“大雄是佛祖的德号,大乃万有,雄为慑服群魔。本寺正殿匾额不叫大雄宝殿,并非对佛祖不敬,主要想纪念恢复之初、那条大白牛的功德。本寺历史已逾千五百年,临济宗五十代的衣钵传承于此,后来毁于兵火。海西老和尚发下宏愿,要恢复祖庭。他不唯四处化缘,还胼手胝足,亲自营建。有施主捐出白牛一条,老和尚以之为力,拉木运石。这条白牛似乎也有灵气,从不知疾苦,而等大殿落成,西方突降祥云,丝绸一般裹在牛背之上,它竟站而化之。周围十几里地的僧俗众人,皆感佩不已。老和尚决定将白牛埋在山门背后的塔林中,上建白牛塔一座。将军,老和尚如此辛劳,历经三代人,本寺方有如此规模,你就忍心随手毁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