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她还在不在那里吧。”他喃喃自语道。
第二天黄昏时分，项梁换了一身平民的服装，偷偷出了府邸，向城西走去。
定陶现在由楚军占领，以项梁的本事和江湖经验，如果遇到几个小混混——不，即便是遇到几个江洋大盗，也足以应付。所以，他没有带任何警卫。
凭借着依稀的记忆，他找到了小珠的杂货店。
十多年过去，店基本没有变化，小珠却由当年丰润的小妇人变成了枯萎的中年妇女。
杂货店夜里不营业。项梁走进去的时候，小珠正准备关门收市。她没有认出项梁——认得出才怪——热情地迎上去，问他要买什么。
“针，线。”
“针有多种，长的短的，粗的细的，看您是用来缝什么。线的话，也有几种颜色，您看看是要哪种。”
“缝这件衣服的。”项梁指着胳膊上的一个洞。这个洞是他故意用剑刺破的。
“您自己缝吗？”
“是的。”
“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您缝。”
“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女人干这活，总比男人好。”
“掌柜的不在？”项梁冒昧地问了一句。
“掌柜的？我就是掌柜啊……啊，您是说我丈夫，他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小珠照样是心直口快。
项梁心想，难怪，否则的话，她也不至于老得这么快。
“那孩子呢，不给你帮忙吗？”
“只有一个女儿，嫁了。所以，这个店只有我一个人打理。只有进货的时候，女婿才会过来帮帮忙。”
小珠说完这句话，又看了项梁一眼，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仔细端详起来。
“不对，我好像见过您。”
“是嘛？”项梁心里暗喜：她还记得！
“很多年前……您也在这里买过东西，我给您缝过衣服，是不是？”
“呵呵，可不就是我？”
“真是你！”小珠兴奋地说道，眼睛有点湿，“老天对女人可真不公平，您还是老样子，我却是个老太婆了。”
“哪里，你在我眼里，还像当年一样年轻。”
小珠突然局促起来。
“我记得您姓叶。”
“啊……是的。”
“这次来定陶，是做生意吗？”
“不是，我加入了楚军，在……武信君帐下做点事。”
“您看，当年您说不会再来，这不是又来了么。”
小珠给项梁缝好衣服，关了店铺的门，留项梁吃饭。天已经黑了，两个人就着一盏油灯，相对无语地吃着小珠做的家常菜，渐渐有了暧昧的气氛。
吃完饭，小珠自然而然地给项梁烧了洗澡水。洗完澡，项梁也就自然而然地留宿了。
这光景，章邯大军正从各地朝定陶集结。
*
半夜里，项梁将伏在自己怀里的小珠唤醒，小珠正踏踏实实地做着美梦。
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火光已经映红了整个窗外。
“怎么了？”
“秦军袭城。”项梁镇定地穿好衣服，顺手操起一根闩门的棍子，“家里有什么地方可躲？”
小珠惊恐地摇摇头，看看房里的柜子。项梁苦笑一声，说：“秦军已经放火了，这里躲不了，家里没地窖吗？”
“有，在后院。”
“赶快躲到地窖去。”
“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我要马上回军营，回头再来找你。”
正说着，屋顶掉下一块来，整间屋子发出摇摇欲坠的声响。小珠惊叫一声，扑到项梁怀里。项梁护着她出了房间，来到后院，推开盖在地窖上的水缸，不由分说将她推了进去。
“火势小了再出来。”项梁说。
“您还会再回来吗？”小珠死死抓住项梁的手。
“会的。”
小珠这才松手。项梁盖好地窖，刚准备离开，几名秦兵闯进了院子。
项梁一言不发，挥舞着手里的木棍，三下五除二便将这几个人打倒。
但是，秦兵的惨叫声立即引来了更多的秦兵。
一名小校模样的人骑在马上，指挥着手下一百来名甲士，将项梁团团包围。
“此人定是楚军头目，斩其首者，按律赐爵一级。”小校大声道。
众秦兵轰然而应。
项梁冷笑一声，拾起地上的一把短剑，朝小校直冲过去。
项氏兵法的精髓，全在一个“势”字。什么以迂为直，什么欲擒故纵，在项梁看来全是花招。只要认准了目标，他便会以最直接的方式出招，用雷霆般的行动吓破敌胆，粉碎敌人的斗志。
即便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这种战法仍然有效。
秦兵还没来得及阻拦，项梁已经跃至小校马前，一手挥剑，一手抓住马缰，砍人，夺马，一气呵成。
项梁骑上战马，正待策马而逃，忽觉一道劲风迎面袭来。他躲闪不及，干脆一提马缰，将马身立起。战马长啸一声，在掀翻项梁的同时，也替他挡住了这支暗箭。
对方一击不中，第二击又来。
这一次是一支短矛，被人以极大的劲道掷出。
项梁人未落地，短剑在地上一撑，几乎弯折，但仍将人弹起，又躲过一击。
项梁这才看清楚，挡在路中的是排成品字形的三辆战车。九名锐士已经下了车，有人持弩，有人持剑盾，缓缓朝他包抄过来。
背后，一百多名秦兵见到锐士增援，也壮起了胆子，朝他步步紧逼。
项梁突然感到一丝寒意。
从九名锐士摆布的阵势来看，他找不到任何破绽。
这就意味着，出路全部被封死了。
更要命的是，锐士的身后，陆续有秦兵被吸引过来，人数越来越多。
“弃刃投降，可免一死。”
一名锐士冷冷说道，看来是这几名锐士的头目。
项梁想了想，果然将短剑扔下。
就在秦军松了一口气的当儿，项梁身形晃动，顺手拔出刚刚袭击他的短矛，猛虎般扑向那名锐士头目。
还是杀人取势。项梁想，只要杀死这名锐士，对方的士气势必受挫，防守也会出现漏洞，他就有机会突围而出。因此，他全然不顾自身的安危，将所有气力贯注在矛尖上。
杀死他！
这一击快如闪电，那名锐士的反应也快，左手举盾向前，人却迅速向后退。只听得金铁相击，发出刺耳的铮鸣，短矛击飞了铜盾，余势未减，又将锐士的头冠刺落，掀起了一头乱发。
*
乱，是这个世界留给项梁最后的印象。
锐士们没有给他第二次出击的机会。两支弩箭，一支短矛，三把短剑，一柄长戈加诸其身，使得项梁几乎在一瞬间失去了意识。
但他仍然没有倒下。
火光中，一个浑身插满兵器的汉子垂首而立，宛如一尊失败者的雕像。
直到一名锐士上前，用剑轻轻推了一把，这尊雕像才僵直地摔倒在地。
然后，他的头颅被割了下来。
接着，系在腰间内袋的“楚武信君之印”也被人掏出来。
躲在地窖中不停颤抖的小珠忽然听到外面一阵近乎疯狂的欢呼：“杀了项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