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所在的台北总部也有一个工厂,但由于最近订单不多,很多人员闲着没啥事,所以决定派十名工程师来大陆工厂做“技术指导”,美其名曰support(支持),其真实目的就是来打发一下时间,同时找机会饱览袓国风光。
这一天,我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办公室,发现办公室多了很多陌生面孔,个个无所事事,全是清一色的台干,办公室气氛显得异常紧张和安静。我斜瞄了一眼那边的王课长,他表情严肃,不停地研究着手上的一个塑胶件,瞧他那聚精会神的样子,就知道他非得要从鸡蛋里找出骨头不可。其他工程师也都一个个摆出老鼠见了猫的姿态,不是抓着不良品往车间跑,就是坐在位子上“研读”着那早已陈旧的受控文件。
我不太习惯这种气氛,大家都是中国人,只是来自不同的地方而已,理论上讲这五千年的历史文化决定了大家都是“礼”字在先的人;再说作为一个初到陌生环境的人,他的心情应该和我当时报到时差不到哪去,也许他们正渴望着交流,于是我走到了一个看似气派较大的人身边,像平常问候新同事一样和他。
“您好,我叫英杰,请问怎么称呼?”
对方赶紧站起来,一边握着我的手,一边忙说:“您好您好,我姓宋。”
我忙回应:“宋先生好。”
接下来我们聊了很多,从各自的工作聊到了天气,再聊到台湾的文化和他们来这里的飞机时间等等。总之聊得很开心,很友好,这一下子让旁边的同事了新的。
下午,宋先生直接带着我去找我们课长,说:“你是课长B巴?以后不要再安排英杰的工作了,这个人我要,我在大陆的这些日子,他要一直跟着我。”
课长忙站起来连声说;“没问题,没问题。”
由于宋先生的介绍,我又认识了和他一起来大陆的电子工程师陈先生、负责测试的赵先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基本上不再做以前的日常工作了,我的工作再次回到了阿光的职位上,几位“台干”工程师整天轮流带着我参观供应商。当然作为客户参观供应商工厂,那种被重视的程度大家是可以想象的,天天专车接送,到处吃喝,那前呼后拥、众星捧月的场面,让刚刚涉足职场的我流连忘返。要不是兜中那不到40块的零钱提醒我,我还是个月薪800块的储备干部,我还真以为我也是台干了。
宋先生、陈先生、赵先生他们让我见识了各种工厂的生产流程,有电子的,有塑胶的,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使我在经验和阅历上大幅增长。
他们每回到公司办公室就全力教我东西,有模具的、电子的、塑胶的、测试的、电脑操作的,甚至包括了电子表格,他们从我这里得到了自信和尊重,我从他那里得到了受益一辈子的工作经验。
其实人与人的交往就这么简单,大家都是普通人,都渴望沟通,渴望着受到别人的尊重。他们也一样,都是中国人,五千年的文化并没有因为海峡的阻隔而受到影响,袓先留下的“以礼当先”的优良传统依然保留在每一个中国人的血液中,我也并没认为他们高不可攀,遥不可及。
我在部门里小有名望了,当然这一切都被我们经理Thomas看在了眼里。好几次他出访供应商的工厂时都拉上我,带我一起吃台湾菜,吃韩国料理,时不时找我谈谈;5,帮我进行一些人生规划,我受宠若惊。
阿光那里,由于多方面的原因,手上堆积的样品订单越来越多。正常情况下,这样品是要及时做出来的,因为R&D每开发出一款新品,工厂就要马上做出来给他们进行各项验证,验证合格后,业务再拿着这款样品在全球范围内去找订单,拿到订单工厂才能量产,所以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环节。阿光因为不能及时提供样品而多次遭到投诉,但每次都有这样或那样的理由,所以上面也没有太追究。但这次情况有点不同,阿光手上一共压下25款样品,台北的业务也真是忍无可忍了,于是一封邮件发到厂长办公室,并抄各部门经理以上的高层,矛头直接对准我们工程部。说由于我们工程部样品做不出来,直接导致业务多笔到手的订单又流失,给公司造成了巨大损失。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高层都把目光投向了我们这一部门,都来责问出了什么问题。Thomas作为我们部门经理自然压力巨大,于是,一怒之下宣布立即炒掉阿光,并限24小时内离厂。
阿光就这样黯淡地离厂了,我都没来得及为他送行,因为那天我正在外面出差,等我回来只看见宿舍里阿光的床铺已经空空如也。正在感叹世事无常,Thomas给我打来电话,让我马上回办公室一趟。晚上回办公室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只要有需要,老板可以在任何时候叫你,哪怕是凌晨,哪怕是周日你已回。
来不及伤感,我一路小跑来到了办公室,Thomas坐在位子上,表情严肃地说:“英杰,阿光已经被炒鱿鱼了,现在开始你接替他的位置,负责台北的样品处理。”
我说:“先生,我担心我能力不够,不含g胜任。”
Thomas说:“我说你行你就行,放开手脚干卩巴,当务之急是快速完成堆积的25款样品的制作及交货,有困难随时找我。”
事实上样品这一块工厂根本就没有放在很重要的位置,甚至连一组固定做样品的人都没有。但话都说到这分上了,这不干也得干呀,于是我提出了我的方案:
一、设立样品房,配备必要的办公设备及生产工具;
二、组建样品团队,固定一组员工来做样品,暂定十人以内,由我在生产线上任意挑选;
三、对样品房员工的绩效评估参考我的意见,对于表现突出的员工要有必要奖励。
Thomas完全接受我的方案,表不将大力支持,让我第二天开始全力着手以上工作的推行。
在课长的帮助下,第二天设立了单独的样品房,并挂了个“样品房”的牌。我花了一整天在生产线上找人,初步挑出了四人,其中三人是熟练的生产员工,一人是熟练的QC(质量控制),其余人选在日后根据需要再补充。于是样品房这就这样紧锣密鼓地开工了。
万事开头难,我这样品房也一样,万事齐备后,物料成了最为头痛的问题,刚一开工就领不到物料。物料部负责发料的工程师叫晨光,总是发不出物料给我们,平时也没有打过交道,互相不太认识,于是我特意打电话请他帮忙,他回答是进不了系统,理由是同时登录的人太多,所以进不去,承诺要晚些时候再发料。我等了一会儿再打过去,答案一样。经过四五个电话的沟通,都是这个结果,一不小心一上午就过去了。于是我通知大家抓紧吃完中饭并尽早赶回样品房,作好收料准备。下午上班时间一到,我马上打过去,心想这么早别人刚睡醒,你应该可以进系统的,谁知那边还是说进不了系统。于是,我写了一封邮件,发给了物料部经理及厂长,以及台北的R&D和业务,同时抄送了晨光,内容大致如下:
“各位,样品之所以做不出,源于没有物料,主要因为物料部晨光进不了系统,请大家一起来帮助晨光,帮他进入系统n巴!”
同时附上了十多个打电话沟通的具体时间和通知发料的邮件。
此邮件一出,全公司一片哗然,厂长亲自过问,并责令物料部的经理务必在当天之内将物料送到我们样品房。台北那边许多高层也打电话发邮件来调査这事。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至今都佩服当时那个勇气。
结果大家可想而知,样品制作从此不再有物料问题。于是我带着样品房的四位同事,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好几个晚上一连工作至凌晨两三点,第二天八点又正常上班。工夫不负有心人,七天后,我们彻底解决了压在手上的25款样品,分别快递至台北、日本、美国等地。
样品房一炮打响,从此在工程部门乃至整个工厂都有了较为重要的地位,任何部门再也不敢拖欠样品房要的东西,四个生产线上找出来的生产员工也破格正式纳入工程部编制,戴上了有着工程部象征的“蓝帽子”。
又到了发工资的时候了,忘记了是一些什么样的理由,我一共被罚了一百二十块,这个月我实发工资为六百八十元。望着这可怜的六百八十元,回想起供应商们那前呼后拥、众星捧月的情形,心中顿时无比失落。再想起最近为处理这些样品日夜加班所取得的成绩,我确信,现在我已经远不止这个价钱了。
前面我已经介绍过这台资公司的文化,总有一部分人因为缺乏对大陆的了解而发生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连你会电子表格他都认为这是不应该的。前些日子我们样品房工作突出,Thomas极为满意,后来和我谈心的时候也多了,谈工作,谈人生……这天他又和我聊开了:“英杰呀,以前我老板就和我说过,他说,Thomas,不要和那些大陆人聊天,他们一小时值多少钱,我们值多少钱呀。”他顿了顿,接着说,“当然,英杰你不同呀,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啦。”听着这样的话,我真不知这到底是在表扬我,还是在骂我,总之心里不是个滋味。
在大陆,有众多的廉价劳动力是事实,这正是吸引很多国家和地区来投资的原因。大陆也有着大批高素质人才,我非常反感这种把大陆员工等同于廉价劳动力的观点,所以每每听到类似的话时极为不爽。当然我没有和他争辩,也没有多说什么。
大家在这种文化的熏陶下,认为一个工程师能拿一千三四已是非常高的工资,如果外面再有高过这个价的那就是不可能的事,天方夜谭。前两天有一个离职了的工程师打电话回来说,他在外面找到了一份两千的工作,整个宿舍在讨论这事时一律不屑一顾,嗤之以鼻。大家观点一致,认为这家伙完全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与他共过事的同事更是列出了他昔日里的很多“罪证”,以证明他向来就是个爱吹牛之辈,尽管那些事情在平时看来都是那么正常,那么微不足道,但此时都显得那么让人容易接受,因为就凭他说的这两千块就足以证明这家伙真是吹牛不打草稿。
走进车间,迎面走来一QC(质量控制)的女孩,由于平时打过一两次交道,虽不知名字,倒也面熟。于是我出于礼貌地点头微笑,作为同事间打招呼再正常不过了,可没想到这女孩突然站住,带着惊讶的表情问我笑什么?我被问得手足无措,连忙解释只是打声招呼,解释了半天,女孩才带着莫名其妙的表情将信将疑地离开。我知道,人们已经习惯了严肃的表情,习惯了大声吆喝,习惯了不被尊重。
王进东,我们的副课长,他的位子上放着台干陈先生的一台笔记本,上面显不着sohu新闻的首页。办公室电脑都是不能连接Internet的,当时陈先生没有在电脑旁边,可能是被网页上的新闻标题给吸弓I了,王进东拿着鼠标就点了一下,恰好这时陈先生过来了。陈先生先是怒目圆睁,接着又眯成了一条缝,带着生气而蔑视的表情说道:“你在干什么?弄坏了你赔得起吗?”事实上,任何高科技也不至于因为点击一下而弄坏,再说这笔记本电脑在当时虽没有现在这样普及,可也并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王进东一句话都没说,悻悻地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一切那么自然,一切那么平常。
我看在眼里,心里再次起了徒漪。
自从接管样品房的工作,我每天晚上都在加班,平均每天工作不下14小时,已经连续两个周末没有去女朋友家了。女朋友一直没有找到工作,父母都做的是苦力活,她没有工作住在那里心情当然不好。所以我平时周末都回去陪陪她,也让她有个人说说话会好受一些。找工作实在是太苦了,我已经是过来人,深有体会。
又到周六了,这天必须要完成一批样品寄往台北,因为星期天放假,如果今天不快寄出,就只能等星期一了,这样样品就要推迟两天才能到台北。我忙得不可开交,连填写出厂申请单的时间都没有。还是我们文员体贴,知道我这个周末要出厂,就帮我填好了申请单并到管理部签完字放在我桌上。我一直在样品房工作着,等我寄出样品时,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饭堂已经没饭了,于是我匆忙拿过桌上的放行条就往外冲,去见女朋友了。
星期天晚上我早早回厂,因为以前被罚款罚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