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朱雀大街,摆脱了梦魇的百里坼牵着马儿疾走赶路,方才练罢长槊天已大亮,阿娘却又放心不下自己,拉着细细问了许多,草草应付之后,倒险些把与好友徐襄陵的约会忘记。
前些日子,襄陵帮自己在万年县谋了一份快班的差事。明面里这是由官转吏,似是大亏,然而长安县吏,天子脚下,自有许多特殊便利,做的好了,结交权贵、拔入军伍都是不在话下,至于如何运作,那也无需赘言。今日便是襄陵做东引见几位快班的前辈给他,事先还特意叮嘱自己要早些前去,好做点准备,交待些须。
要说认识了襄陵,真是自己前世修来的的福气,这位从小玩到大的兄弟,虽然不是高门显爵出身,其父却因为往来广州和西域的两条商路赚来了敌国的家财,从东西二市的店铺到洛水之畔的田产,光是读读清册就要几天的光阴。按理说,这商人的家财是最不牢靠,背后若是没有几位高官撑腰,那便如镜花水月,分分钟就要被豪强之家强取豪夺。偏偏这徐家,不管朝堂之上的“肉食者”们折腾出怎样的光景,都能凭着一副七窍玲珑的心思,长袖善舞的手段,稳稳的在京畿之地扎下根来,长出一副枝繁叶茂的家业来。再加上襄陵其人又极重义气,这些年为落魄的百里家带来的臂助已经数不清了,若不是两人自小交好,不分彼此,光这份人情,就已经还不清了。
这家业大了,却也有些麻烦,别人家的酒楼,如何能开在这寸土寸金的天街之上?可这天街讲究的是三品之下不能骑马,这赶起路来就麻烦了许多。
待到酒楼门前,徐襄陵已经在门口候着,笑着迎上来,叫小厮将马牵去,开口却是责难:“四哥,你怎么穿成这副模样?”这句四哥倒不是因为百里坼排行第四,百里坼实为独子,可大唐勋贵讲究开枝散叶,人丁太单薄脸上就挂不住了,所以在人前,百里坼总是以老四自居,将家门撑得大些,亲友们也就习惯了如此称谓。
百里坼今天穿的是一副短打,他想着今日见得都是公门里的捕快帮闲,那是捉贼缉盗的练家子,自己穿成这样,正是合宜,如今天朝门户大开,着胡装蛮服都不算标新立异,自己的这身短打又碍着谁来?
徐襄陵见他一脸诧异,笑道:“四哥练武练得痴了,你当这天子脚下万年县的捕快都是渔阳的武夫?他们可不兴这一套,猪脑子里想的都是怎么捞钱,你这身短打若是给他们见了,先把你看矮了几分,真到共事的时候,遇到什么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准要往你身上硬塞,到那个时候再后悔可也来不及了,来,先进来换上一身兄弟的衣服。”
百里坼听了他的这番言语,多多少少有些失望,自己一身好本事,不能再千军万马中冲突几个来回,至少也要和江洋大盗、戈壁巨匪打几个照面,可听襄陵这意思,多半也只是优哉游哉的闲差一件。可失望归失望,能入得此门,总好过做个没钱的纨绔,摇摇头,也只得随着徐襄陵进了房间。
换上了一袭湖绸的衫子,这勋贵之后的派头也就显了出来,徐襄陵却又拿一方印着图案的绢子,说道:“这方绢子上面画的是长安主要的百余官吏间的明暗关系,阿爷本来不愿意让我这么早给你,你官阶尚低,与这大小豪强还打不上交道,可我觉得还是早些给你瞧瞧,有些防备,若是莽莽撞撞得罪了这图上的人,丢了这份差事是小,你百里家的门楣怕是又得矮上几分。”
百里坼接了过来,之间图上用蝇头小楷描画出密密麻麻的人名,彼此之间有用黑红两色、虚实两种的线条曲折相连,一眼望去,已经是满心烦恶,想想不久就要置身在这张错综复杂的官网之中,百里坼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席间酒酣耳热,相谈甚欢,自无需多言,诸位大捕、班头各自为百里坼讲诉在这县衙内的差事,倒也热情殷殷,一个个都对百里坼的人才赞不绝口,信誓当当要将其拉到手下好好塑造一番。百里坼一时竟有了挑花眼的感觉,好在自小家教甚好,也懂得此时假作谦逊,口称“过誉、不敢”与诸人打个太极,暂且避开选择,待利弊分清,再择人投效。
其实百里坼心里也有一副明镜,这些大捕、班头品位不高,却也个个是实权人物,手下又怎会缺这毛头小子?他们热情也冲的绝不是他姓百里的,而是这长安巨富、手眼通天的徐家。收下了他,便算是卖下了徐家的人情,日后再加结交也算是有了一块得力的敲门砖。想到此节,百里坼更觉得意兴阑珊,只是强打着精神与诸人谈笑。
待到杯盘狼藉之时,捕头们的客套话早已是说尽,对谈时就扯到了近日里办的奇案上来。其中那陈姓班头,已是不胜酒力,一颗酒糟的鼻头烧的火红,扯着一直独喝闷酒的刑姓捕头道:“说起奇案,咱们的邢捕头办的是最多!那可都是捉神捕鬼的大事!”
刑克法为人高立崖岸,一向少与人走动,偏偏长安县上下缺不了他,几任县令动不了他,众捕头不是不愿与他结交,而是拉不下面子,攀不上交情。此时酒过数旬,脸皮也都厚了起来,纷纷嚷着让邢捕头讲讲这“幽司”里的奇案。
邢捕头推脱不得,道:“我且来给你们讲个炼金术的案子。“他说话简练,不像其他捕头那般油滑,讲起故事未免少了些许跌宕,却不妨碍众人把这炼金术一案的来龙去脉听个清楚。
此事发生在月前,郑王府里的门客引荐了一位能够指物成金的异人,郑王初时尚不相信,一直将其冷落,这异人却如同古之狂生,毛遂自荐,在郑王面前,凭借朱砂符书将一个紫虎寒铜香炉点化成了赤足真金,技惊四座,郑王才将其奉为上宾。他炼金时不用铅汞,不祭法坛,随手书符随手点化,在郑王府中的半月,已然点化了黄金百斤有余。其后便向郑王请辞,号称回山访友,郑王挽留不得只有任其离去。其走后不久,所化黄金器物尽皆恢复原状,哪里还有什么十足真金!而郑王府中也渐渐发现遗失了许多财物,人们自然也就都归到了他身上。前些天还是一口一个“仙长”地供着,如今就缺发现是个使障眼法的孬贼骗子,郑王如何气得过?奈何此事声张出去只会丢了面子,郑王虽权焰熏天,也只能悄悄知会万年县将此人擒回。
这故事本不曲折,听者也都兴味索然,陈头打个哈哈道:“这等江湖案子,比一般的无头公案还要难办,这术士一流,别管是不是真材实料,一个个也都神神道道,我们寻常捕头可是办不来的。帝王家交代下来的案子,又不能敷衍,唉,邢捕头可当真是有的罪受了。”
话说到这里,众人一阵唏嘘,事情本就过去了,百里坼却道:“此人见欺于王爷,所恋者乃是黄白之物,恐不是修为已臻化境的高人,衣食住行多半与普通人无异。我看设卡问坊未必不能将他擒获。”
这话一说,已是半打了陈头的面子,陈头正待发作驳斥,却听得邢捕头拍手道:“此言倒是不虚,你且说说该如何设卡,又如何问坊?”
百里坼略一思量,心中已有了方略,从容道:“郑王富有半城,寻常的财物丢失了,倒也未必在乎,可见遗失的是大宗财货,设卡盘查大车,查问骡马之市,多半能有所得。至于在何处设卡,啧,他潜逃半月有余,设卡可要设的远些……”
他话没说完,邢捕头一声冷哼,将他打断,却道:“果然有些当捕头的资质,你且先随我把这案子办完。”话里更没有商量的意思,仿佛此事已是板上钉钉一般。
在座众人听他语气尽是哂意,便知道这百里坼是得罪了这位刑爷。他刑爷名声在外,半月没破的案子,哪儿能像他说的这般轻松写意就抓的到线索?这下可好,他愣头愣脑,刑爷也不在乎略施小惩,真到了邢捕头的手下,他还能讨到好去?
如此一来二去,众人向徐家示好的由头也就没了,一顿饭吃得虎头蛇尾,糊里糊涂,最后也就纷纷请辞,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