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言罢,长吁一口气,又恢复了往日安然的模样,恭恭敬敬垂首道:“主子早些安歇吧,天晚了,玲珑去了——”说着也不等元春再说话,便转身推开门,昂首离开。
元春只气得火冒三丈,在后面恨恨地抓起桌上的铜镜,使劲地摔在门上。抱琴听见连忙进来,劝道:“娘娘快别这样了,和她这起子小人生气,不值得。
元春无奈地道:“我哪里是和她生气啊,我这是气我自己啊。”是啊,倘若家中但凡有一两个男子能撑得起来,自己也不必被送到这森严的宫禁中来。如今必然也是当家主母,膝下子女成群。纵是嫁了个小门小户人家,也强似这宫中勾心斗角,再无亲情。
不知过了多久,烛台上的蜡炬突然一亮,发出滋滋的声响,转瞬便熄灭,飞起一段青烟,原来是烧尽了。
黑暗终于降临。
……元春撵了抱琴出去,独坐于黑暗里,听风吹着窗纸刷刷作响。当阴影密布,眼前的世界熄灭,这金壁辉煌的宫廷另一张面孔,赫然便清晰起来。无论是如花娇颜,也无论是璀璨珠玉,是绮罗丝绣还是金锦织帛,在这绝对的无尽的黑暗中,全都毫无意义——而正是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充斥了高高的宫墙围定了的四方天空;若扫净这天空下所有的文过饰非、纸醉金迷,还能剩下些什么?
——有没有人能在黑暗里伸出一只温暖的手给她?不需要说什么,也不需要做什么,只是互相依偎,静静地分享那片刻的温暖和静谧……若有这样的可能存在,她几乎肯用一切去换。
忽然,糊了厚绵纸的格窗哗啦一响,一道黯淡的幽辉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径直投泻而入,在地面上划出一块四四方方的惨白色斑痕。斑痕里隐约有谁的削薄影子,一闪即逝。元春还未及反应,那窗子却又落了下去,“咔嗒”一声,屋内再次寂静如死。
元春猛然起身,因动作急促而一阵眩晕,她再也顾不得什么了,高声唤着:“来人!快来人!”
外堂一阵骚动,只片刻间抱琴便冲了进来,后面紧接着宫里的大小宫女们都冲了进来,披着衣裳跻着鞋,眼睛虽大睁,却目光朦胧——甚至玲珑也来了,站在小丫头们的身后望着她。
她们带来了灯盏明烛,带来了照亮四周的光芒,纷纷问:“怎么了?主子,魇住了么?”
元春仿佛愣住,良久,一挥手,道:“没什么……都下去吧……留一盏灯。”
众人面面相觑,想说什么,又不知该怎样开口;玲珑却一言不发,转身便掀了帘子去了,其他小的见她如此,也只有跟着依次出门。只有抱琴依旧不放心,只是站在那里,用担心的目光看着她。
元春无力地笑道:“你也出去吧,我没事的,只是做了个恶梦罢了。”抱琴只是不肯,道:“我还是在这里陪陪娘娘吧。”
元春摇摇头道:“你去吧。我也习惯了。你自便去吧,我想自个儿静一静。”抱琴无奈,只得又过来替他捻亮了灯芯,方才带上门出去。
待她们尽皆离去,屋内又只剩下元春一人。她便起身,连鞋也不穿,赤着足、无声无息地奔到方才那扇窗前。窗前放着一张书案,案上摆了香灰胎的素身汝宫窑瓷瓶,釉色似玉,纯润可爱——而就在那瓷瓶的旁边,赫然放着一件她当日给腹中未曾出世的孩子做的一件小衣服。
元春大骇,自从那日自已小产死过一回后,她便将自己当成是这宫中的一个局外人,虽然还是身在其中,不过那却也只是具躯壳而已。她冷眼看着,倒比往日更清楚些。这宫中看似一滩死水,却不时有一泓死水深处生成的小小旋涡,乍看之下端倪丝毫不露,但是假以时日,那股子翻江倒海的劲道注定会搅出轩然大波来吧?
“那我呢?我该如何?”元春反复自问,却始终找不到答案。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也许她会从最初的那时起便选择循规蹈矩、随波逐流,选择闭心塞意、颐神自守,不管外界如何,亦不管他人如何。
这便是黄瓦红墙、雕梁画栋之间无数青春红颜注定的道路,那她呢?难道真的要循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吗?若是不争,可宸妃她们会放过她吗?会放过贾府一干人吗?元春想着,不觉打了个寒颤。
可她呢,她如今还回得去吗?当初那个笑吟吟地弹着琴的小姑娘,如今还能再回来吗?元春苦笑了下,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如今她只有争,即便是没有了腹中的皇儿,她也依然只有这一条路。
却说那日忠顺王因黛玉夜逃,便命了黄总管去,欲将她接到别院,到大事成就之日再进府不迟。这里忠顺王正在别院等着,虽无意再纳她为妃,却也打定了主意再不轻饶了黛玉。此时忠顺王正等着不耐烦,忽见那黄总管连忙急急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王爷、王爷,林姑娘被接进宫里去了。”
忠顺王一听,登时火冒三丈,怒道:“这个皇上,如今竟然敢和我抢起人来了。”
黄总管在一旁加油添醋地道:“就是,王爷您是没看到那个小安子在那里,趾高气扬地,丝毫没把王爷放在眼里。我说了林姑娘是王爷的庶妃,已然放了定。那个小安子不但不放人,还说‘别说是没过门的庶妃了,就是王妃,皇上想要宣召,还不是一句话的事,王爷敢说个不字?’我听了,只气得七窍生烟,当时就想给他一个耳光,却又怕给王爷惹祸。”
忠顺王听了越发生气,怒道:“水擎苍这个黄毛小子,如今他的翅膀硬了,就这样目无尊长了。哼,看我怎么收拾他。”
这忠顺王此次本就是打算要反的,只是宫中传出的消息说皇上倒是没有特意戒备,只是如往常一般。这忠顺王本是个谨慎多疑之人,况且一直没有南边的消息,只怕事情有变,竟不敢轻举妄动,故此迟迟不敢发动。
陈国浩大喜,忙道:“王爷,你可来了。快将他拿住。”忠顺王却不答言,只是跑到陈国浩面前,竟然提起长剑,一剑刺向陈国浩的前胸,只听叱的一声,是利器刺入骨肉的声音。长剑深深穿过陈国浩的身体,陈国浩兀自不敢相信。只见他瞪大了眼睛,一边手捂着自己的胸口,一边手指着忠顺王,断断续续地道:“王爷,你好,好狠。”
只见忠顺王用力将剑拔出,刹那间倒在地上,血流如注。忠顺王毫无不忍之意,恨恨地道:“对你们这些乱臣赋子我当然狠了。”
水擎苍突见忠顺王来这么一手,竟也有些意外,一时竟也反应不过来。此时阙宸见了,不免稍一分心,云使竟然趁此机会从他凌历的剑势下脱身出来。又看了忠顺王一眼,便蹭地飞身出去。电使一见形势不妙,便也连忙虚晃一着,也脱身出来。
阙宸待要去追,又不放心这里,只得折返回来。只见忠顺王连忙将手中长剑往旁边一放,跪下叩头道:“微臣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水擎苍和阙宸都没有想到忠顺王竟来了这么一手,互相交换了下眼色,水擎苍便笑道:“皇叔救驾有功,何罪之有。”说着让人扶起忠顺王。
阙宸忙让手下上前查看,却见陈国浩虽然气绝身亡,两眼犹睁得大大的,好象要说什么。水擎苍不无惋惜地道:“可惜了。都死了,倒是没有活口。”忠顺王慌忙道:“微臣太过鲁莽,请皇上降罪。”
水擎苍摆摆手道:“这不关皇叔的事,这原是他罪有应得。”说着便让人将地上尸首都拖了出去,又让人拿水来冲洗干净。不一会儿,便又是干干净净,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只是空气中隐隐飘着些血醒之气。
水擎苍皱了皱眉,好象有些不舒服似的,对他们道:“我到别处看看。”便带着忠顺王等信步走向昭阳殿。忠顺王一边走一边看着阙宸,暗想:此人是谁?怎么倒象是从未见过似的?刚才看他与云使交手,好象还要略胜一筹。
阙宸见他不住的打量自己,知道他心生怀疑,便微微笑道:“王爷,在下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
忠顺王忙道:“没有,没有。本王只是看你有些面生,必是新近进宫的吧。”|水擎苍在前边听了,回过头来道:“你当然没见过他。他是我过去的一个好友,偶然进宫来看我的,谁想竟碰上这档子事。”忠顺王恍然大悟,道:“哦,原来如此。”心道:看来此事必是坏在此人身上。
没过多久,他们便已来到殿前,只见大殿之上乱哄哄的,一干大臣在那里乱乱哄哄,有的三五成群,议论着什么;有的拼命往外冲,却被殿前武士拦住;有的却如闲庭信步,好似什么事都没有似的,在一旁胸有成竹的微笑着看着。水擎苍皱了皱眉,也不说话,大踏步便往殿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