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入高三以来发生的第一件事便是,杨朔不再被允许去画室。
他成绩中上,可以考所还不错的大学。他妈妈也希望他能像普通人那样考大学,然后找份好工作。向来都是如此,他妈妈从来不曾改变。关于他每天晚自习前的社团活动时间都在画室待着的事,张叔叔也没刻意向杨朔妈妈提起过。
这天周末,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张叔叔不经意地说了句,杨朔啊,高三了,你也别去画室了。这些爱好,等考上大学后再继续吧。
现在妈妈知道了他每天去画室的事。她的怒气从杨朔身上迁到张叔叔身上,她愤然道,老张,当时你说自己当杨朔的班主任,不是信誓旦旦地保证会让他考上好大学的吗?他一直在去画室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没跟我提过?
张叔叔是个脾气还不错的人,而杨朔的妈妈永远咄咄逼人、固执己见,这令杨朔感到透不过气。张叔叔受了妈妈的责备,笑着应付道,之前高一高二,课程也不太紧,我想孩子愿意去,就随他去吧。
之前就算了,从现在开始绝对不允许他再去了。妈妈斩钉截铁地说。
妈!杨朔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这样固执,虽然之前也反抗了很多次都没有改变妈妈,但现在他决定再反抗一次:美术学院就不是大学了吗?
反正我不准你去学什么画画!
为什么?我只是想干自己喜欢的事,为什么不行?
你这么小懂什么?妈妈都是为你好!你又不是考不上大学,干吗要去上美院这种艺术学校?
张雨田高三毕业后就在橙市上一所学表演的专科学校,这句话有些刺痛到张叔叔,他说,孩子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又不是非要考综合性大学。
亏你还是个高中老师,怎么说出这么无所谓的话?
杨朔觉得妈妈这样说话太过分了,他不明白妈妈为什么永远像打了鸡血一样亢进。虽然这样想对妈妈有些不尊重,但他实在觉得这种更年期妇女不可理喻,叫人难堪。他不耐烦地朝妈妈说,妈,我不需要你为我好。爸爸就不会这样,要是爸爸还活着,他一定会支持我的!
杨朔妈妈偷偷看了眼张叔叔的脸色,张叔叔假装没听见杨朔的这句话,自顾自地吃着饭。她脸上有些挂不住,更严厉地对杨朔道,少提你那个爸爸。要不是他,你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他非说你是画家,还让你去上美术兴趣班,那么小的孩子谁看得出来?如果不是他,你现在肯定就想着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了,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你凭什么这样说爸爸?
杨朔扔下碗筷,从家里跑出来。在苦闷的时候,他便到学校找我。
他来我的宿舍敲门时,我们几个室友正在打扑克。这是我们偶尔会在周末悄悄进行的娱乐活动,但绝对不能让舍管阿姨或者来查巡的老师发现。听到敲门声,我们飞快将扑克藏进被子里面,又各自抱上一本课本假装在学习。我去开门,看到是杨朔才松了口气。
其他几人并不放松。因为大家都知道杨朔是班主任的儿子,他们怕他是一名告密者,班上几乎所有同学都与他保持着距离。
杨朔也不怎么在乎其他人的看法,跟大家礼貌地打了招呼后他说,小歪,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们去了操场,多年以前我们在天台上诉说自己的悲伤或理想,现在再没有能上到楼顶天台的楼房了。为了避免事故,所有通往天台的门都被铁锁紧锁着,撬也撬不开。能替代天台的只有操场周围的看台。虽不能像天台上那样俯瞰整座城,好像整座城都在自己脚下,至少可以看得更远一点,风也比地面上大。
迎面吹来的风让人感觉自己好像在飞翔。
杨朔说,小歪,我搞不懂我妈是怎么回事。她说什么也不许我考美院,现在还让张叔叔看着我,画室也不能去了。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妈妈我是知道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只能这样问。
杨朔摇了摇头,茫然地看着远方。美院的初试不在橙市设考点,想报考的话,到时还要花好几天去其他城市参加考试。如果家里不允许,还能去吗?
我想了想,觉得各种问题确实无解,我们能做些什么呢?我们只是没有经济来源又没有行事自由的小孩子,虽然我们觉得自己已经是大人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了,但事实上我们也不过是没满十八岁的“未成年”。在重重阻碍前,我们连力气也使不上,只能被那些大人摆布,好像我们的人生就是他们的人生。
这么想着我便劝杨朔道,那要不然,就算了吧。
秋天的风穿过我们,像呜呜的哭泣。杨朔皱着眉看我道,小歪,你怎么能这么说?他叹了口气,随后目光变得坚定。他说小歪,不管怎样,我是不会放弃的。
他的声音被秋风带到很远。
后面的日子就像柴禾一样枯燥了。我不像杨朔那样有一件非干不可的事,所以只是随波逐流地努力学习着。早上六点起床,跑操,吃早饭。六点四十开始早自习。七点半开始正式上课。十二点下课,吃完午饭有一个小时的午休。一点半继续上课,上到下午五点半。在学校食堂吃了晚饭后,六点开始晚自习,走读生上到九点,而我们住校生要一直上到十点。
每周六会进行周考,上午考数学,下午考语文和英语,晚上考综合。
这种日子让人过得麻木,几乎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我变得像行尸走肉一般,杨朔也终日没精打采。无法去画室的话,色彩方面是练不成了,他只有拼命练素描。晚自习时他常常用课本挡在前面,自己便在草稿本上画起素描的人像速写。班里的同学被他画了个遍,大家都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或咬着笔杆,或奋笔疾书,很少有其他姿态。
宋安喜知道杨朔的状况,现在鲜少来找他。只说自己虽然是顺理成章的艺术生,但也很忙,每天要练六小时以上的作画。她也不再让杨朔送自己回家了,只说现在先各忙各的,等一起考上了中央美院再考虑其他的事。
杨朔确实也没法把心思放在谈恋爱上。但少与宋安喜那样豪爽的女孩子在一起,他很少开心地大笑了,整日唉声叹气。
我们在学校里遇到过老冯一次,老冯问杨朔怎么回事,怎么最近都不来画室了。
杨朔沮丧地摇摇头,说家里不想自己考美院,班主任也盯得紧,自己实在没办法。
老冯听了后表情先是有些愕然,随后又转变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对杨朔说,能考上好大学当然不错。以后把美术当爱好就很好,没必要靠它讨饭吃。
杨朔不愿再多作解释,晚自习也快开始了,我们便匆匆与老冯告别。
日子就这样过着,好像很平静,却又暗涌着波涛。
十一月的时候,张雨田出事了。
先是杨朔家晚上九点过接到张雨田读书的那个表演专科学校的电话,那边说张雨田四五天没回宿舍也没来上课,是回家了吗?
这个学校管学生并不很严,学生夜不归宿、逃课也是常有的事。所以也是四五天后才想起来问一问。之前问过了平时和她交好的几名同学,大家都说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当时杨朔和张老师都还在学校,晚自习还没结束。杨朔妈妈接到电话后赶紧打了张老师的办公室电话,张老师听完电话,跟杨朔交代几句后便走了。
杨朔下晚自习回家后,发现妈和张叔叔都不在,只留了张字条说已经报警,让杨朔在家里守着,万一警方有情况会打电话过来。他们俩则出门找张雨田去了。
杨朔一下子想到那个被叫做“秦哥”的人。当时看到张雨田跟他在一起,杨朔就有预感会出事。现在他也不确定张雨田这次的失踪和秦哥有没有关系,但想着之前的种种细节,越想感觉越坏,躺在床上也迟迟不能睡着。
第二天杨朔来上学时眼下乌青,他跟我讲了昨晚的情况,我心中一惊。虽然我们不太喜欢张雨田,但一个离我们这样近的人莫名就失踪了,总是让人心里不安。我问杨朔,会不会和那个秦哥有关系?
杨朔点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我又问杨朔,那你跟张老师讲了关于秦哥的事吗?
杨朔说,他昨晚出去就没回来过,也没机会告诉他。
后面两天张老师来过学校一趟,跟学生交代自己家里出了点事,可能会有几天不在,在这样重要的高三冲刺阶段自己居然不能一直和大家在一起,非常抱歉。
学生们问张老师是什么事,他摇摇头不愿多说。其实大家心里想到能有几天不被班主任管着,倒有些高兴。
张老师把杨朔叫到外面去,问杨朔张雨田最近有没有接触什么人。杨朔说了秦哥的事。张老师有些生气,责怪杨朔,张雨田跟这种人接触,怎么不早些跟家里说?
杨朔耸耸肩,我又不是那种打小报告的人。
张老师赶紧联系上警察说了这个情况。本来以为只有“秦哥”这么个称谓,线索太少,可能也没什么用。没想到警察听完就在电话那头教训起来:什么,她跟秦哥接触?你们这样的家长是怎么当的,女儿跟这种人接触也不阻止?他可是这一带黑名单上的人物,好多次聚众斗殴事件都少不了他!
听完警察的话,张老师心中一沉,又被警察训到心中痛处,连连道着歉,实在是我们太忙了,没有管教好她,给警察同志添麻烦了……那现在怎么办?
警察说,我们马上去秦哥的住处查一下。有了消息会通知你们。
说完,警察便挂了电话。
张老师脸色很不好,我看到他因为好几天几乎二十四小时没休息而呈青灰色的脸,和连路也走不稳摇摇晃晃的双腿。他现在的心里大概正在做最坏的打算。他亦步亦趋地走远了,我出去和杨朔一起趴在走廊的栏杆上,看着张老师艰难地走出校门,茫然四顾。能找的地方已经找遍了,现在他不知该再去哪儿。
说实话,我觉得张老师是位很好的班主任;对于杨朔而言,张叔叔也是位很好的继父。他的原配妻子难产去世后,他一直一个人把张雨田带大。作为一名父亲,他不懂该如何走进女儿的内心,该如何管教一个慢慢长大处于青春期的女儿。他又是尽职尽责的班主任,常常是早上六点半到学校,一直和学生待到晚自习结束。他脾气不坏,大概是长久地带一个女儿磨砺了他的耐性。他总是很温和,也很有耐心,对每一位同学都是如此。
他本来不打算再婚的,后来听人说一个大男人带着女儿总有不方便之处,女儿有很多事都只能跟妈妈讲。如此他才经人介绍认识了杨朔的妈妈。他深知一个人抚育孩子的辛苦,因此对杨朔母子很好,也很宽厚。
两天后杨朔告诉我,警察去了秦哥的住处查,没人,在住处外蹲点到现在,没看到秦哥回来。
我心里其实已开始勾勒张雨田的死状:和男朋友一起参与斗殴,结果双双被捅了好几刀,最后被抛尸河中。所以她不见了,谁也找不到她。秦哥也不见了,谁也找不到秦哥。只能等他们的尸体在下游出现,或者被泡胀后自己浮起来。我之所以想到这种残忍的死状,大概因为秦哥让我想起多年前的王俊杰那帮人吧。虽然他们不过是学校里的小混混,和秦哥这种在社会上混的人还是有本质上的不同,但张力死去的样子一直印在我脑海,每当遇到类似的事件,我就想起张力那具孤零零的尸体。
当然我没有把自己的设想告诉杨朔。但他也摇摇头说,张雨田恐怕凶多吉少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世事太变化无常。
我和杨朔只是有些伤感和感慨,但张老师是真正的整个人垮掉了。离张雨田失踪已经过去十天,一个人消失了十天,没有任何消息,同学间也传开了这件关于张老师女儿的事,大家都在猜测发生了什么。
猜来猜去,无非是死。
对于不关己的事,大概每个人都喜欢猜测那种最刺激的结局。
第十三天,杨朔一来学校就找到我说,昨天张雨田回来了!
他说昨晚刚下晚自习回到家,正在吃妈妈做的宵夜,一家人就听到微弱的敲门声。他起身去开门,看到张雨田神情恍惚地站在门外。
杨朔呆立在门口。等妈妈和张叔叔也来到门边,三个人全愣住了。
张雨田身上的衣服显然很久没换,已经有些发黑,还散发出汗味。她就那样站在门口,手揣在兜里,有些怯懦地低头不语。
雨田!张叔叔上前抱住自己失而复得的女儿。杨朔之前从没见过张叔叔有这么激烈的情绪上的流露。张雨田不自在地扭了几下。
进屋再说吧,先去洗个澡,快。妈妈说道。
张叔叔松开怀抱,语无伦次地说,对,对,先进屋再说。你这么久去哪儿了?都还好吗?问完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女儿。
她除了衣服很脏外,不像受了什么伤。只是整个人表情呆滞,完全不是以前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张雨田没有理会父亲的询问,径直走进自己卧室拿了换洗的衣服,便去卫生间锁上了门。不多一会儿,卫生间里响起哗哗的水流声。
水流声响了半小时仍没有要停的迹象。张叔叔像想起了什么,慌乱地跑去拍卫生间的门大声问,雨田,你还在洗澡吗?你没事吧?
半晌里面传出不耐烦的声音:你能别老问吗?烦死了!
虽然女儿的反应不太正常,但总算没有生命危险。张叔叔忐忑地坐在客厅,等女儿洗好澡,然后主动告诉自己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五十分钟后,她终于从卫生间里出来了。她新换上的衣服仍然是有兜的,她还是将手插在兜中。她没有理会坐在客厅、等着她说些什么的家人,只是说,我很累了。我去睡觉了。说完便走进卧室,要关上门。
等等!杨朔的妈妈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张雨田并不理会,还是砰的一声将门关上。杨朔妈妈几步跑上去,赶在她上锁之前扭开门把,朝里面挤。张雨田则抵在里面,两人相持不下。
老张,你快过来帮忙!
张叔叔这十几天都睡得很不好,现在又沉浸在女儿回来的喜悦中,悲喜交加,反应有些迟钝。他不太明白杨朔妈妈有什么用意,迟疑地走过去说,雨田,你就开门吧。
都让你们别问了!我想睡觉,不行吗?张雨田赌气地离开门边趴在床上,开始伤心地大哭。
张叔叔和杨朔妈妈走进她的卧室,不知所措起来。
雨田,发生了什么也不要紧,只要人活着就是万幸了。你受了什么委屈跟爸爸讲,爸爸不会怪你。张叔叔小心地安慰道。
你把手拿出来,给我看看你的手。杨朔妈妈早就注意到张雨田一直不曾把手从衣兜里拿出来,哪怕现在趴在床上,也用被子遮着。
不用你管!
雨田,听你阿姨的话,给爸爸看看你的手。
都说了不用你们管!
她表现出的不同寻常的激烈反抗意识让张叔叔也察觉出了不对劲。他进一步劝解道,雨田,给爸爸看看吧。
张雨田恨恨地看着几个人,突然说,好,你们要看,就全给你们看!看吧看吧!张雨田蹲坐起来靠在床头,一边失声痛哭,一边颤巍巍地伸出双手——
她的右手小指和无名指都没了,只剩下两节短短的凸起。
断处还凝着血痂,可见是近几天刚受的伤。
一家人先是说不出的惊诧,接着张叔叔气得一拳砸在墙上。他一改往日的温厚,当时的样子几乎可以用“怒发冲冠”来形容。谁干的?他愤怒地问,雨田,你告诉我谁干的,老子扒了他们的皮!
张雨田用手捂着脸拼命摇头,一句话也不说。
是不是和那个“秦哥”有关系?
猛然从爸爸口中听到“秦哥”这个称谓,张雨田身上颤了一下。她责备地去看站在一旁的杨朔,表情是在说“不是叫你不要告诉我爸的吗?”杨朔假装没看到,把头扭向一边。
张雨田抽噎着说,不关他的事……和他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