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的寒假伴随着春节到了。去年秋天重机厂的男孩们成立了飞虎帮，现在即使是假期，也没人再像以前那样分成两拨儿玩枪战了。男孩们成了一拨，去化工厂，去汽轮厂。他们浩浩荡荡地穿梭在铁匠街，苦练神功，惹是生非，成为街道上病毒一般的存在。
我和杨朔是被男孩们排挤在外的两个。
我猜或许杨朔也有一些失落，当他看到那些自己曾经的部下跟在王俊杰身后鼻孔朝天时只好对我说，小歪，你知道我枪法有多好吧，我有没有给你表演过我的枪法？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那时候我们打仗，你总把敌军打得嗷嗷叫。
杨朔说，嘁，那算什么！我是说枪法，神枪手你知道吗？我说的是神枪手那种。
我说，哦，神枪手啊，那我知道。我看过一个电影，关于苏联的狙击手，他们躲得老远地打敌人，一枪一个！
杨朔说，嗯，狙击手，那也跟神枪手差不多一个意思吧。你去我家吧！我射击给你看看。哎，我那把枪再不用啊，都要发霉了。
放学后我随杨朔去他家，一路上他都盯着地面捡烟屁股。到了他家后，他把烟屁股立在客厅的窗台上，退后几步到客厅的另一端，举枪射击。彩色的塑料小弹珠啪的一声从枪口飞出去，窗台上的烟屁股应声被击落。我看得傻了眼，赞叹道，杨哥，你真厉害啊！
我已经是杨朔仅剩的追随者了。杨朔举枪瞄准下一个烟头，但还没扣动扳机就放下了枪。他好像瞬间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去，出神地跟我说，哎，又有什么意思呢？没劲。
我想说些什么，但看到杨朔低着头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的模样，只好什么都不说。沉默了一会儿后，他起身拿书包要朝卧室走。他说，算了，没意思，还是写作业吧，你也回家写作业吧。
我背着书包回家了。
傍晚的时候我下楼帮父亲买烟，遇到了王俊杰他们。他们又开始嘲笑我了，对着我七嘴八舌地喊，小歪，杨朔也就只配有你这种病歪歪的跟屁虫啦！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成了男孩们欺负的对象。以前他们只是忽略我的存在，而当我坚持和杨朔一起玩以后，他们开始用尽手段给我难堪。
我很讨厌王俊杰。他以帮主之位自居，并认为欺负人是一件很酷的事。我觉得他幼稚，不堪，做作。我不屑地瞥了王俊杰一眼，并没有理会他，只是径直走向小卖部。
妈的，你那是什么表情？王俊杰被我瞥了一眼后十分不爽，他走到我面前，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仍旧不理他，绕道要走。但他一把抓起了我的衣领，凑到我脸前说，你少摆出一副这种表情，跟那个杨朔一样拽。我看你们不爽很久了，今天你是活腻了？敢这样瞪我？
我想一掌将他推开，可我用尽全力朝他推去后，他却纹丝不动，拎着我衣领的手也更紧了。我讨厌这样无力的自己，但就算挨揍也不能丢了骨气。我依然瞪着他，眼里大概能喷出火吧。
王俊杰一把将我摔到地上，用脚踩在我的胸口。很快其他人来搜我的裤兜，他们搜出了父亲让我去买烟给的十块钱。王俊杰将钱揣进自己兜里，随后骑到我身上，挥起拳头对着我的脸砸下来。我顿时眼冒金星，脑子里一片发昏。
我闭着眼等待下一个拳头砸下来，可后面的拳头迟迟没有砸下。只听到王俊杰大叫了一声，很快翻滚到另一边。
我坐起身，看到王俊杰捂着眼睛在地上哀号，再朝另一边看去，杨朔站在不远处，正举着他的那把玩具枪。好几颗彩色的弹珠子弹落在地上。
王俊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从地上跳起大吼着，杨朔，我去你妈的！我看到他左眼眉骨处红肿，眼睛都不能完全睁开了。杨朔则仍旧举着那把枪警告道，你们不许欺负蒋树遥。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杨朔身后，我也想像他这样如英雄一般。可我……不是英雄。我是永远被人欺负的那个人。
杨朔把我护在后面说，小歪，别怕，我保护你。
当你是谁。王俊杰冷哼一声，挥手招呼着，老子今天跟你拼了，我们飞虎帮不是好惹的！他这么叫着，七八个男孩儿围上来，他们的拳头纷纷落下。杨朔一把将我推向外围，我跌坐到包围着杨朔的男孩们之外。那群男孩并顾不上我，只是凶狠地对着杨朔殴打。杨朔一开始还奋力反抗，到后来就体力不支了。他倒在地上，仇视着人群。直到有大人经过，拉开了凶残的男孩儿们。
杨朔的妈妈听到院子里的骚动，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直到乘凉的老年人在楼下叫她，杨朔他妈，你还不快去看看，你家杨朔跟人打架了！哎哟，现在的孩子下手好狠啊，这么小就学会造孽了！
杨朔妈妈惊慌失措地下楼，朝倒在地上的杨朔奔来。她扶起杨朔揪心地说，你怎么净给我惹事？还嫌家里不够乱吗！
是我不好。我站在一旁低声说。杨朔妈妈看我一眼并不回答，只是上前扶起杨朔。杨朔动了动嘴，没能发出声音。我和杨朔妈妈一起把伤痕累累的杨朔抬回了家。一进门，她就把杨朔朝沙发上搡，杨朔软成一团，一下子瘫进沙发里。
被打了？活该吧！她一边哭一边骂起来：跟你那死鬼爸一样，就不让人省心，啊？家里都成这样了，你为什么还这么能惹事？打不赢人家，就不会跑吗？妈没什么指望了，全都指着你了，你怎么就不懂事呢？你要再有个什么事，我还活着干什么，我也死了算了……她哭得很厉害，说到伤心处，又上前去揪了杨朔胳膊一把。可能刚好揪在伤上，杨朔呻吟了一声。
杨朔辩解道，是他们先动手的。
他们先动手你就一定要还回去吗？看看你这熊样儿，打不赢就躲远点儿，会不会？我白养你这么大了，你怎么这么缺心眼儿，你还想不想让我活下去了？我现在唯一活下去的动力就是你给我好好儿读书，你知不知道……她抹着眼泪。
杨朔眯着眼没搭话，我尴尬地站在一旁。我很内疚，因为我知道，这件事是因我而起。该挨打的人是我，杨朔是为了救我。
杨朔妈妈骂累了，也心疼了，语气渐渐软下来。她一边打温水来给杨朔擦伤口，一边说，你跟我保证，以后不要理他们那伙人，别跟人打架了。
杨朔眯着眼，他的脸淤青而浮肿。他轻轻地挤出一声“嗯”。这一声“嗯”带着发颤的尾音，像是面对一个虚无缥缈无法预知的未来作出底气不足而又不得不作的保证。
我内疚地凑到他跟前说，杨哥，今天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对不起。你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杨朔费力地点了点头，然后用十分低微的气息在我耳边悄悄说，别这么软蛋了，让自己像个男子汉一样吧。
我感到心像被一根针扎了一下，突然涌出了说不清的情绪：自卑，苦楚，而又坚决骄傲。
我疑惑地去看杨朔，他浮肿的脸艰难地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我握了握拳，杨朔的手也握成拳头，和我碰了碰。我的心瞬间如释重负。
是时候像个男子汉一样去捍卫自己珍贵的东西了。
不一定要打赢谁，也不一定要长到一米八和八十公斤。但是，是时候知道自己要捍卫什么了。
然后是春节。春节的重机厂小区热闹而又平静。热闹的是，家家户户都放着鞭炮；平静的是，因为一直跟长辈待在一起，飞虎帮的男孩们很少聚众了。
我和杨朔都忙于亲戚间的串门很少碰头，我们也很少见到罗雪莹。她妈妈是重机厂卫生室的医生，临时解决一些职工中暑、感冒、拉肚子、工伤等常见问题。据说她们母女从来不去亲戚家，也没有亲戚到她们家来。再加上罗雪莹没有爸爸，因此关于她们母女，有很多流言。
有人说，罗雪莹的妈妈年轻时爱过一个浪子。她本来出身城里的大户人家，十六岁上卫校时认识了一个在街口唱歌的青年。她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为了跟他私奔与家里断绝了关系，而他却在她怀孕后消失了。
也有人说，罗雪莹的妈妈是个婊子。她家境普通，却想着攀高枝，考上卫校后到医院实习，认识了一个四十岁的已婚男人。她给这个男人做了情人。男人把她肚子搞大后给了她一笔钱叫她离开。她没脸再在原来生活的地方待下去，于是拿着那一大笔钱，到南城的重机厂安了家。
我见过几次罗雪莹的妈妈，厂里的人表面上还是尊称她一声罗医生。她给我的印象是永远穿着白大褂和一双黑色的小高跟鞋，短发齐肩。她的白大褂非常干净，一走近她，就能闻到消毒水的气味。
我不知道传言有几分真假，但对于十几岁的小男孩而言，这种传言，也不过是当作猎奇的香艳故事听听罢了。
开学后，我终于再见到了罗雪莹。开学那天我早早来到学校，一直在期待着什么，直到罗雪莹走进教室，我感到自己期待的心被填满了。于是我才知道，不管承不承认，我很想她。
放学时，我们仍旧一起回家。杨朔说，整个寒假都几乎没看到你，你是去远房亲戚家过春节了吗？
罗雪莹摇了摇头回答，没有。我一直都待在家里。
整天待在家里多无聊啊，你怎么不出来找我和小歪玩？
我不想出门。
这个话题没能再继续下去。我感觉，不管罗雪莹如何跟我们一起上学放学，我们和她之间总隔着一层纱——不对，大概隔了有一座山那么远。我和杨朔的心是空的，即使偶尔有心事，也很快就消解了。而罗雪莹的心是满的，她想着一些我们无法知晓的事，有着一些我们难以体察的情绪。
她的这种复杂令我着迷。
课间休息时，总能看到她在她那个清雅的硬壳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我和杨朔坐在后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而我们的视线总是落在坐第一排的罗雪莹身上。
王俊杰们仍旧在教室吵吵嚷嚷，在狭窄的小组之间打闹。他跑过罗雪莹座位旁边时撞倒了罗雪莹的课桌。罗雪莹的本子掉在地上，王俊杰一把捡了起来。
他翻开硬壳封面，一页一页地飞快翻过去。罗雪莹站起身朝王俊杰伸出手，不容置疑地说，还来。
王俊杰对那些文字本也不感兴趣，或许他翻一翻就会还给罗雪莹了。但罗雪莹的这个举动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他几步跑到讲台上，大声念起笔记本里的句子：
曾经我也有一把桃木剑……还有一艘船……我常常出门远行……漂洋过海……带着感伤……
念着念着，王俊杰感到索然无味，他不屑地说，这都写的什么玩意儿啊？
罗雪莹的双肩开始颤抖，我知道，那是她悲愤到极致的表现。她努力保持着平静，再次对王俊杰说，还来。
不还！写这么牙酸的句子，不害臊吗？王俊杰说完后，索性撕下本子里的一页。很快他体会到了纸张破裂的快感，便停不下来了。他将那个本子一页接一页地撕去，白色的纸页上载着蓝色中性笔写下的诗句，像鸽子一般纷飞在教室上空。
我感到就像是罗雪莹的心被捏碎、散落了。
杨朔紧紧握着拳头，我知道他想冲上去一拳打在王俊杰那张嚣张的脸上。我按着杨朔的手告诉他，你答应过你妈不再打架了。
可是他太过分了！他欺负罗雪莹！杨朔恨恨地说。
我知道。可如果打起来，王俊杰他们有很多人。我们……打不过他们。
那就这样看着罗雪莹被他欺负吗？
看到这种场景，我的心里也很难熬，但我知道如果开战，杨朔免不了又要挂一身彩，他妈妈又该说他了。就在我犹豫不定时，罗雪莹做出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
她拿着铁制文具盒，一言不发地走上讲台站到王俊杰面前。她举起文具盒，用尽全力狠狠砸下来敲在王俊杰头上。所有人都听到砰的一声。
那是一个满脸挂着眼泪，悲伤而愤怒的罗雪莹。她总是有比我们想象的要多的办法自己解决遇到的坏事。这次她选择了使用暴力。
固定盒盖的铁丝划破了王俊杰的额头，有血顺着他的脸流下来。王俊杰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罗雪莹，一时间呆立在原地。不管他平日里多么飞扬跋扈，至少他还不擅长面对一个出手伤人的女孩。你……我流血了。他有些疑惑地说。
你去卫生所找我妈给你消毒包扎，不收你钱。罗雪莹说。
王俊杰不再纠缠这件事，因为他自己也觉得被一个女孩打得头破血流是件丢人的事。他保持着体面说，我不跟女生打架。
还来。罗雪莹再次说道。
此时，那个本子只剩一个空壳，大部分的内页已散落到教室各处。王俊杰只好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将空壳子扔给罗雪莹说，还就还。
罗雪莹拿着那个空壳坐回了座位。她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知道她很珍惜那个本子。我去捡起了散落在教室各个角落的每一页纸以及那些被撕成好几半的纸屑。我花了三个晚上和一个周末，终于将所有纸屑大致用透明胶粘好，并重新装订。
罗雪莹写了很多诗，每首诗的落款处都有时间。我是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装订的。我看不懂她的诗，但特意找出王俊杰大声念的那首读了读。
这首诗写于今年除夕那天。
过年
一切都在消失
一切都会消失
曾经我也有一把桃木剑
还有一艘船
我常常出门远行
漂洋过海，带着感伤
今年我沉在海底
去年，前年，我也沉在海底
寂静是永恒的
当一切消失的时候
我把重新粘好的本子还给罗雪莹时，罗雪莹对我说，谢谢。
一九九七年七月，我们结束了一个学年。期末考试后该拿成绩通知的前几天杨朔得阑尾炎了，他做完手术后不能乱跑，就叫我帮他把成绩单拿回来。
在盛夏的阳光里我走进假期的校园，它就像在午睡一样。教学楼的阴影带给我一丝凉意，我去办公室找刘老师拿了成绩单就直接走了。在下楼梯的时候，我碰到罗雪莹正要上去。
我朝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却没想到她叫住了我。她说蒋树遥，你等一等。
我侧过脑袋去问她，怎么了？
她打开书包，从里面掏出了那个硬壳笔记本。这个本子看上去摇摇欲坠，是被撕碎后重新粘好的。她将本子递给我说，这个，送给你。
我吃了一惊，本能地拒绝道，这个……是你很珍贵的东西吧。怎么能送给我呢？
从没有过女孩子送我礼物。我手足无措。
她将本子朝我这边递了递，我说送给你就是送给你。
我犹豫着要不要接，最后还是接了。我说，那，我看看，看完再还给你行吗？
别罗唆了。她说。我从她的表情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还是又问了一遍：这个看完要还给你的吗？
她皱着眉看了我一会儿说，随便吧，你先拿去看。以后再说吧。我去拿成绩单了，再见。她朝我挥挥手，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楼梯尽头。
我感到十分疑惑，就随手翻了翻本子。内页全都是我用透明胶拼贴的痕迹。一张叠成方形的纸条掉了出来。我好奇地打开一看，上面写着：
我喜欢你。这周日下午两点我在河西空地的大怪石那儿等你，不管怎样，都请来见我一面。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大怪石是河西空地上的一块大石头，足有一人多高，不知怎么被摆在了那儿，像是被遗弃的。我感到这个本子好像火一样烧起来了，火焰往上升，烫得我喉咙直冒烟。有一种充满热度的力量在我的体内流窜着，我就像手里捧了个火炉。我将那张字条紧握在手心，又把本子装进书包。我怕待会儿碰到拿了成绩单下来的罗雪莹，就一溜小跑往外冲。我冲出教学楼直接冲进了阳光底下，太阳烤得我就像要蒸发了。我不敢停下来，一路往家跑。我想，蒸发就蒸发吧，让我熔化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