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本看着面黄肌瘦、仅剩一丝气息的英子，叫了两声名字，见对方只是眼皮动了动没有任何反应，眉头很自然地皱了起来，叹了口气，说：“咱们街上的段世祖虽然不是祖传医术，但我知道有许多外来的病人，在别的地方治不好的病，他都给治好了。我想还不如试着让他看看呢？”站在旁边的陈婶说：“不过，我听人说他也曾扎死过两个人。”陈立本看着马腾举说：“那也是难免的，俗话说‘久骑马的哪能免了往马肚下掉’。好多人都说，针要是扎对了比吃药管用，这人命关天的事情，我只是个建议，长短还是得你拿主意呢！”腾举听了说：“既然是治好的多，咱的人都成这样子了，还是让他试试吧！我是怕人家见了英子这病不肯下手呢！”陈立本说：“走！陈叔和你一块儿去，我们俩比较熟络，凭我这张老脸总比你们年轻人的面子大些。”说完，两人相跟上去到段世祖家里。
段世祖正坐在炕上聚精会神地看书，见有人进来，随手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很自然地往里挪了挪身子说：“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立本老弟，快过来坐下吧！”又指着他身后的腾举说：“如果我没认错，这后生是马虎儿的儿子吧？”腾举赶忙点头答应：“是是，和段大伯不熟悉，因为我早些年在城里做事不常见面的缘故！”“晓得晓得，长相和你妈像得多，请坐下吧！孩他妈，快给二位沏上壶茶！”段世祖把摆在炕上的小方桌朝前推了推，接着说：“对不起！你们到了我这里只能喝水，却没烟抽。”马腾举说：“大伯，我本来就不抽烟。”段世祖笑了笑说：“那就好，我是说你这位陈叔呢！别看他是个文化人，他可是个不拒好歹的烟鬼。”陈立本点了点头，微笑着说：“还是世祖兄最了解我。”然后，从身上摸出短铜烟袋来，边往烟锅里装烟边说：“世祖兄，咱弟兄俩有好长时间没来往了，我今天登门专访，是有事相求呢！”段世祖说：“看你这人，咱弟兄俩相处这么多年了，还说什么求与不求的话，有什么事，你尽管直说，只要我能办到的。”陈立本说：“是这么回事，腾举他媳妇生孩子时着了些凉，身上出了毛病，请多少医生诊治过了都不见效，病情反而越来越重。我看她身边还有两娃娃怪可怜的，想让你给她看看。反正人已经快不行的了，所以你也别担心，用你的绝招放开手给她治吧！这不是，腾举也在跟前呢！不管好歹都由我和他担着！”
段世祖听后，闭上眼睛想了想说：“你们要让我看就该早些过来，人已经不行了才过来找我，只怕是为时晚了点呢！既然你们来了，都是一个街上的邻居，我也没法推辞，不过咱可得把丑话说到前头，治病谁都是想要好，也许偏还是个歹，别人治不了的病，我这里也不敢打百分之百的保票！”腾举说：“世祖伯，你就放心给她看吧，也许是就该你救她一命呢！如果实在救不下，尽到咱们的心也就死而无怨了！”陈立本说：“世祖哥，啥话也别说了！看在我的面子上，你赶紧过去给她看看吧！眼看人已经一时不如一时，再耽搁就更怕赶不上了！”段世祖说：“好吧！那我就过去试着碰碰！”英子昏迷不醒地躺着，段世祖先剥开她的上眼皮看了一下，又剥开口瞧了瞧她的舌头，然后又切着腕诊了下脉。一边的腾举轻声问：“大伯，她还有希望吗？”段世祖轻轻点了下头说：“试试吧！”说完，搂起英子的衣服在肚上叉开虎口量了量，左右比划了一下，从针布袋子里取出一支四寸多长的银针来，照住认准的穴位猛扎进去足有二寸多深，又将一个艾团裹到针上拿火点着，灸了有半袋烟工夫，便听见英子喉咙里有了“咕咕”的响声。也是英子命不该绝，请了好几个名医都没治好的病，就凭段世祖的一支银针便把她救活了。英子醒来以后，段世祖又连住给她扎了几次，另外又给她开了两剂中药，三天以后，英子便开始能吃东西了。慢慢地脸上有了点红颜色，滋养了一个多月身体逐渐康复，奶水也有了。腾举从莲儿手中接过哭着的小云虎转交给英子，英子把他的小嘴放到奶上，孩子马上就不哭了，夫妻俩人脸上同时露出了一丝微笑。又过了些日子，云虎的奶基本上就够吃了，只是孩子的抽风毛病还没有找到好办法医治，试着也让段世祖先生扎了几次针却不顶事。
英子的病好了以后，经常和人谈论她在病中梦过的一个奇事，梦里的情景非常清晰：她被人领着进了一个大办公室，有几个不认识的人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听不清他们说话的内容，从对方的表情和动态上看，好像是在商量有关她的事情呢！过了一会儿，听见坐在正面的主事人说：“按大多数人的意见，让二十七号过了吧！”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老太太，叫过英子来，让她朝天躺在一张床上，在她肚上盖了一块儿红布，又用手在红布上摸了一下说：“站起来，回去吧！”老太太边说边扶她站起来。英子站在那里，正自怀疑这是在什么地方，考虑回去的路怎么走时，忽然觉得有人在她身后猛推了一把，随之梦醒！睁开双眼，看见段世祖、田叔、马腾举三个人瞅着她微笑。这个奇怪的梦就像真的一样刻在英子心里，许多年以后，她还记得非常清楚。人们最肯说的一句俗话是“祸不单行”，岂不知还有“福也双至”。英子的身体康复以后，与一名邻家妇女闲聊，偶然获取一个治病的偏方。经过实践，云虎的抽风病竟然也奇迹般地得到了根治。这时，五七年的全国“反右”运动基本结束。农村的生产体制，由解放初期的互助组合作化转变成为高级社，中国农村普遍成立了人民公社。
一九五八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代。为了尽快实现共产主义，上面提出超英赶美“大跃进”的口号，下达了大炼钢铁的命令。农村基层干部带领民兵挨家挨户搜寻铁器，把老百姓炉子上的火圈，做饭用的铁锅砸成废铁。后来又把村里的男劳力集中起来，带到南山里去修炼钢炉，就连年近花甲早已看破世事的马虎儿也不例外。马家父子随着盲目的人流大清早就从拱极村出发，沿途路过不少村庄，集合的人越来越多，变成了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马虎儿手里提着他的长杆烟袋，头摇得货郎鼓似的，隔一会儿口里就念叨两句“这世事！这世事”。他不敢明发脾气，只是唉声叹气地在心里暗骂，骂村里的干部不务正业，骂自己是一个任人摆布的狗熊。大家步行着走进南山已临近傍晚，密密麻麻的人群占满了大半条山沟，十月的夜晚寒气袭人，大多数人没有防冷的准备全是随身衣服，顺着山沟刮来一股冷风吹得人们直打哆嗦。
不知道是哪一位勤快的人，在附近山坡上拔了几把干枯的野蒺藜，点燃了第一堆篝火，附近的人便三三两两地靠拢过来取暖。人们一个看一个，不大一会儿，山沟里就星星点点地出现了许多围着烤火的人群。这时的人们饥寒交迫，黑暗里听得有人说：“这就快和原始人差不多了。”当时的农民们大多数没有文化，对这句带有哲理性的言语并不感兴趣，在饥饿和寒冷的折磨下，骂脏话的人倒是不少。自古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经过“伙头军”的一阵忙乱，熬好了两大锅小米粥，人多带的碗不够只好轮流凑合着用。吃完饭稍微休息了一会儿，拱极村的民兵队长，外号人称“叫驴杆儿”的罗狗成，扯开嗓门喊叫：“大家伙都往这边集中一下，听王支书讲话！”村支书王大盛，站在一个土坡上，先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然后就朝下面说：“大家注意，我们一定要看清形势认清目标，为了响应党和毛主席的号召，五年超英十年赶美，加快迈向共产主义的步伐。因为我们的步子太慢，所以要加快大干社会主义，毛主席提出来要‘大跃进’，就是在社会主义的道路上要跑要飞，建设社会主义离不开钢铁，十几座炼钢炉已经修好了，明天就要正式开炉，我们今天来这里的任务是捏炼钢铁用的‘模罐’……”趁着后半夜月亮上来，今天晚上连夜的干活……不知什么原因，王支书说话有点像电影里的日本太君。王支书讲完话，扭头吩咐身旁的“叫驴杆儿”“我就说到这里吧！具体工作由你安排，下去转告给各个小队的队长，一定要把赏罚严明的制度告诉大家，连夜干活，天明交工，捏不够的批评，捏超过的受表扬。”当天晚上定的任务是全劳力捏三十个，半劳力捏十五个。马虎儿年龄大了，按照半劳力给他定的数量是十五个。为了让老人苦轻点，马腾举把他分得的数量和父亲合到一块儿，两人加起来的总数量四十五个。马腾举忙着把泥和好，父子俩人便开始动手制作。马虎儿原是当掌柜的出身，落魄后看破世上风尘，平时在家里不是看闲书便是喂猫、逗狗、练拳脚，或是躺在炕上睡觉，一般情况下什么活都不干，冷不防让他出来捏这特殊玩儿，确实是太难为他了。见儿子把泥和现成了，把手中的长杆烟袋别在裤腰带上，伸胳膊捋袖子摆好干活的架势，蹲在那里左糊右弄，鼓捣了好长时间，怎么也弄不成个形状。后来他便完全丧失了自信，把不成形的一堆泥巴，使了一脚拳路中“扫淌腿”，将其踢成乱七八糟，随口一句：“这叫什么世事？”他四面看了看没个洗手的地方，只好将双手对着搓了搓，就近坐在旁边的一块儿石头上拿起了他的长杆烟袋。眼看，两个人的任务完全落到一个人身上了。马腾举只好咬着牙、加快速度大干，临近天明清点了一下数量，总共才捏成二十八个，连自己的任务还没捏够，还有父亲的十五个，这可咋办呢？马腾举搓了搓手上的土，四面走动着观看，见周围几个人摊子上摆着十几个七倒八歪的产品，心里便踏实了许多，对旁边的铁锁说：“已快天亮了，咱们怕是给人家完不成任务了。”铁锁哼了声，说：“捏不起就是捏不起，怕球哩！多会也是‘胆大的吓死胆小的’，有的人连手也没动，在那里睡了一夜，人家还不怕，咱们还怕什么？”顺着铁锁手指的方向，发现街上有名的懒汉刘二小，躲在一块儿大石头后面睡得正香。天色大亮，这儿一摊子、那儿一摊子，乱七八糟。人们搓着手、跺着脚在地下来回转悠，边驱逐寒气，边清点数量，相互议论比较那些七圆八扁的“杰作”。
隔了一阵，就听见“叫驴杆儿”嘶哑着嗓门吼叫：“大家全部听着，各人都把自己捏好的数目赶紧点清报上来，谁也不许胡来！谁要是胡来了，可别怪我姓罗的翻脸不认人！”随着人群的一阵骚乱，王支书站在一个土坡上，下了登记数目的命令，站在他身旁的会计，手里拿着笔记本开始点名。头一个正好点到中堡的“名相人”穆天民。穆天民身体非常壮实，肩膀上扛着个大脑袋，邻居们都习惯叫他“穆大头”，穆大头力大如牛却是笨手笨脚，说话有些结巴，卖苦力还行，轮到手头活计可就太难为他了。穆大头心地善良、为人老实，接受任务后一晚上都没敢合眼，滚得泥腿泥胳膊认真做作，好不容易捏成七倒八歪的十几个产品。“穆天民！”听见点他的名字，穆大头赶紧站起身来，会计手里拿着本子问：“穆天明你捏了多少？”他刚才数过，知道自己没有完成任务，结巴着说：“十、十、十……四个。”十了半天才说出后面的四字，在场的大部分人全听错了，还以为他只捏了四个，王支书就对身旁的“叫驴杆儿”说：“我们党的工作方针，一贯是抓住少数的典型事例，教育多数不自觉的人免犯更大的错误，穆大头就是明摆的着典型事例，打头不打尾，先让他亮亮相！”“叫驴杆儿”服从王支书的命令，让两个民兵过去把穆大头揪到台上，当场就五花大绑捆起来。
看到眼前的情景，没捏够数量的大部分人心里全犯开了嘀咕，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上面的人也不细数就胡乱捆人，倒不如试着报个虚数说不定还能幸免于难。大家都想开了窍，往下点名时就有报二十五的、有报二十七的，还有报三十一的，轮到马腾举，他便将计就计，父子俩人一共报了四十六个。点到懒汉刘二小名下，他早已看出路数，便明目张胆地扯了个大谎，虚报了五十八的一个天数。他报这个数目恬不知耻，和平时说俏皮话没什么区别，上面的头头听后却信以为真，当场就把夺了头名状元的刘二小请到台上给他胸前佩戴上一朵大红花。看着满身泥巴被捆在台上的穆天民和干干净净戴着红花的刘二小，其中的奥妙大家心知肚明，却没人站出来点破，就像看一出滑稽戏一样，许多人都咬着舌头不敢笑出声来。随着上边一声命令，全国的城市农村举国上下全部办起了公共食堂、幼儿园、敬老院，当时的六亿中国人民，一转眼便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工人农民、男女老少，一下子就过上了集体生活。在公共食堂里，大家不够吃再舀上，吃剩下就倒掉，儿童们拿窝头当子弹打仗，过惯半饥不饱生活的农村百姓脸上露出了微笑，人们说着当时非常流行的三个字“管饱吃”。这一年原本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而被“大跃进”搞昏了头的中国农民只管当时填饱肚子，放着地里成熟了的庄稼没人收割，被后来的一场大雪埋烂在地里。“管饱吃”的好日子仅仅过了几月，从五八年冬天开始，集体食堂就由刚开始的“管饱吃”转成了份饭，在以后的岁月里定量逐步地减少，最后变成一顿饭每人只能领三个胡萝卜和一勺糠炒面。全国的形势基本一样，老百姓普遍过着吃无粮饭的生活。有劳动能力的年轻人忍受着饥饿，每天去地里参加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各家人舍老的顾小的，饿死了许多老人，大多数中年人饿得得了浮肿病。马虎儿不知是前世积的德，还是后来看破世事修的福，除了凭着烈属的牌子受国家照顾外，女儿马莲嫁了个在外当兵的军官经常接济他们，因此老两口的生活从未受过大制。这期间，马腾举出去在外面修了一年多铁路，后来又被调到汾西矿务局张家庄当了煤矿工人，家里剩下英子，拖着六岁的云龙和三岁的云虎相依为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