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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穆昱宇不动声色地松了手,站起来正正衣服,冷淡地说:“走,跟我去一个地方。”

“去,去哪?”倪春燕的声音变小了。

“去我妈那,她明天出殡,交代有样东西必须得带走。”

“我去不合适吧?”倪春燕犹豫着说,“小超还跟家里等我……”

穆昱宇不说话,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倪春燕被他看得没办法了,撇嘴投降说:“行,我陪你去,走吧。”

老房子没有变,一套很普通的公寓,坐落在这个城市很不起眼的一个居民区,楼下沿街全是小店,吃的穿的用的全有,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商店橱窗的模特永远挂着晶亮的项链,多少年了,身上的时装剥下一套又换上一套,春夏秋冬,用同一个姿势同一个表情旁观着这条老街的冷暖人生。

坐落在拐角的金鱼店也还在,水族箱换了大的,前边卖的都是便宜的水草,降价处理的水族箱,用五颜六色的塑料盆装着的小金鱼,越往里头的鱼越贵,有一尺来长的龙俐鱼,银白的身躯,即便身处狭隘空间,转弯仍然轻松利落,毫不费劲。

穆昱宇一路看过去,甚至连楼下卖点油盐酱醋兼元宝香烛的杂货铺也还在,老板娘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老了也胖了,脂肪堆在下颌处,垂着头,以前用白发油仔细往后梳,她还是喜欢坐在店门口就着灯光叠元宝,薄薄一张贴了金色铅箔的纸片,在她手下随便两下就成了一个小元宝,元宝两头翘得高高的,几乎要顶破竹筐,昏黄的灯光下,那筐元宝,莫名其妙有了金属的质感。

多少往事就这样来到眼前,穆昱宇有些应接不暇,他近乎仓惶地穿梭在这样的人家灯火当中。他想,这里我跟妈妈来这买过菜;那里,是她拉着我的手送我去上学的路口;那边,我每天兜里会有十元,妈妈说可以在那边买点小零食吃;还有那,上一次来,是陪她把猫抱下楼打预防针。

可是世界上最爱他的那个人,到底还是不在了。

从穆珏离开后,他一次也没仔细想过母亲的离开意味着什么,可骤然之间,那个巨大的缺失像挖土机狠狠一下铲到心上,就在体内,硬生生血肉模糊地被挖去一大块,他突然疼得说不出话来。

穆昱宇觉得两眼有些发黑,他不得不扶住小区的大门框喘了喘气,回过头,满街的灯火相映成辉,人脸在灯光下是热切而生机勃勃的,这么看着,近在咫尺,可那欢乐和生气都像跟自己隔了偌大的鸿沟一般遥不可及。

“穆昱宇,穆昱宇你怎么啦?是不是很不舒服?我,我给你找人……”

穆昱宇侧过头,瞥了眼倪春燕,灯光中她的脸上满是紧张和担忧,伸出手似乎想扶自己,却到底还是缩了回去。

穆昱宇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这一刻太仓惶,一个人太难受,也许回忆太凶猛,人又太单薄,其实有些承受不住,他伸出手,搭上这个女人的胳膊,借着她瘦削的身板歇了口气。

太累了,他觉得,多少情绪堵在胸口,可偏偏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谁让他是穆先生?

穆先生,是不能够示弱的。

“陪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抖,于是停顿了会,将口气转成生硬和带了习惯性的命令,“陪我上去。”

倪春燕深深地看着他,似乎经历不为人知的挣扎,但终究还是慢慢转为柔和悲悯,她叹了口气,不满地唠叨他说:“都走到这了这不是明摆的吗,我倒是想让你一个人上去,可你也得行啊,也不看看你这会都病成什么样了。”

“我好着呢。”穆昱宇分明感到喉咙哽住,可偏偏要反驳说,“我一口气能爬到顶楼。”

“行行,”倪春燕垂头扶着他,一边走一边说,“你厉害着呢,哎我说慢点,走那么快干嘛?我跟着呢,我也累啊。”

于是他们慢腾腾地往小区里走,穿进一片楼房,走近其中一栋,慢慢爬上楼梯。四面都是万家灯火,他们在灯光与灯光的夹缝中徐徐前行。倪春燕顾着他的身子,时不时要让他歇口气,他觉得丢面子,非要咬牙快点走,两人一来一往,说的尽是些无意义的废话。偶尔旁边有人家开了门,露出里面的光线和电视声,妈妈敦促小孩快去写作业的呵斥声,老婆骂老公买东西贵了几块的抱怨声,倒像一出出不知所始也不知所踪的生活剧,他们两人就如看客,看了一路,恍惚间,竟然有相伴了许久的错觉。

“倪春燕,”穆昱宇忽然就想叫她的名字了。

“嗯?”

“你名字真普通。”

“小老百姓的,起个贱名才好养活,”她满不在乎地瞥了他一眼,飞快地说,“你的不俗,可念起来拗口。当初我还不认识你名字中间那个字,特地去查了新华字典来着。”

穆昱宇抿紧嘴唇,他想起了那个在他身后大声喊他名字的女孩,现在想来,在整个十六岁的灰白色调中,那其实,是他听过最嘹亮的声音。

“是吗?那跟我一样,我头一回见到我的名字时,也不认得这个字……”

“嗯?”倪春燕吃惊地抬起头,“你不是一直叫这个名?”

“不是,”穆昱宇淡淡地说,“这个名是我养母起的,她收养我,让我跟她姓,她说我要有个全新的未来和前程,于是我改了这个名字。”

倪春燕愣了愣,没说话。

“想问什么?”

“没,我就觉得吧,有文化的人起的名字就是不一样,你看我爹那种大老粗起的,春燕,小超,嘿,忒俗。”倪春燕大大咧咧地说,“你这名多好,又难记又难写,一看就是读过书的人才能编得出的。”

她这样东拉西扯,却也让穆昱宇感到没那么难过了。他安静地听着这个女人在身边唠叨个没完,再爬上两层楼梯后,他把手从倪春燕肩膀上收回来,一个人默默走到一间门户紧闭的寓所前。

那是养母跟他的家,他在这一直住到大学毕业,这套房子有他太多的记忆:第一次独立拥有一个像样的房间;第一次领到独立支配的零花钱;第一次有一个女人操心他的学业前程;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他很优秀,他的优秀要用在值得的事情上。

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这串钥匙留了很多年,却也有很多年没有再使用过,钥匙扣上系着一个用透明鱼线编的金鱼,那是他的养母唯一会编的东西。她的手会弹钢琴,会弹吉他,会谱曲会填词,可她不会针线女红,厨艺也极一般,两人在一块过活,倒多是穆昱宇去厨房开火。

他安静地用钥匙打开门,熟练地把灯拧亮,啪的一声,一室光明铺面而至,他不得不闭上眼,耳边却似乎听见那个女人优雅动人的声调夸张地赞叹:“小宇你今天做啥好吃的了?哇,炖排骨啊,小宇你简直是做家事的天才,你这排骨煮的比阿姨强一百倍不止。”

其实少年哪里有好厨艺?只是比填饱肚子稍强而已,可从没人这样正面热切而真诚地夸奖过他,他虽然仍板着脸,可心里却忍不住雀跃了。

少年下定决心,从此要学习,要进步,要更多的赞誉。

走进屋子,靠墙放着一台立式钢琴,不大,不是什么名琴,音准现在大概也失常,可他永远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她行云流水在上面弹奏时吃惊的心情,肖邦彻底令他心醉神迷,他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美好的东西,这样令人禁不住身心沉溺进去的东西。

“真好听,对不对?”记忆中的穆珏转头问他,“做人还是很有些乐趣的,能弹点好曲子,唱几首好歌,对了,还有吃小宇做的好吃的东西。啊,真幸福。”

这样就幸福吗?既然幸福,为什么还是不愿意留下了?哪怕片刻也好。

为什么一直不愿接受手术,为什么,在听到身患癌症的那一刻,你不是恐慌害怕,而是如释重负?

穆昱宇单手掩面,他这个时候忽然觉得愤怒和委屈,就如回到十六岁,那个愤世嫉俗的少年,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遭遇这样痛不欲生的生离死别,明明奋斗了这么多年,付出这么多代价,终于能让母亲享福了,她想去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听任何一位大师的表演都可以为她办到,她想吃世界上任何一种美食任何一位顶级厨师的创造都能满足她,甚至于,她想要自己亲自陪伴也不是做不到的事。

可为什么,明明将能令她幸福的因素成百上千倍的放大,反而引不起她的眷恋了呢?

妈妈,其实你何其忍心。

穆昱宇闭上眼,摸着钢琴,慢慢坐到琴凳上,他哑声对倪春燕说:“你进去那间大的卧室,床头柜,去拿一个盒子,我妈应该没上锁。”

“好,”倪春燕忙答应他,“你歇着别动啊,我给你找去。”

穆昱宇看着倪春燕急急忙忙跑进养母的卧室,这慢慢才起身,他悄悄地走进阳台边上的书房,说是书房,其实就是将原有阳台的一半封起来装上门窗,四周摆上书柜,光线很好的地方摆上一张小写字台。那里果然有一个抽屉,他伸手拉了拉,锁上了。

但这难不倒他,穆昱宇四下看了看,在笔筒里找到一把美工刀,几下就撬开那个小抽屉,拉开来,里面果然有一个小铁盒,打开了,里头收着穆珏的户口本护照等重要证件,在底下一层,他发现一张发黄的照片。

那是一张男人的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身着老式军装,年近中年,然而相貌英武不凡,坚毅的目光看着前方。

照片背面,写着龙飞凤舞的一行字:穆珏同志留念,祝工作顺利,学习进步。落款是,张泽阳。

穆昱宇木然地盯着这张照片,他想,原来穆珏一辈子不嫁人是因为他,那么这个男人呢?他到哪去了?他为什么不来娶等他的女人?他辜负了自己的养母,又有什么资格用一张照片陪她走最后一程?

穆昱宇这一瞬间心里涌上酸甜苦辣,他拿着照片的手微微发抖,几乎就想撕了算了,就在此时,他听见倪春燕跑进书房,在他身后松了一口气,说:“你怎么不声不响跑这来了?还我以为你不见了,得,我找到盒子了,你瞅瞅是不是这个,要是的话咱们赶紧拿了走人,不早了,你又发烧,还是回去早点歇着,穆昱宇,你干嘛呢?手里拿的什么?哟,这谁的照片啊,还挺精神的……”

穆昱宇厌烦地把照片随手丢到桌上。

倪春燕过去捡了,仔细看了看,又抬头端详他的脸色,叹了口气,柔声问:“这个,咱们要带上不?”

穆昱宇抿着嘴,半响才哑声问:“这男人,有什么,就值得她这样?”

倪春燕沉默了。

穆昱宇自穆珏去世后一直积压的情绪突然就爆发了,他悲愤地低吼一声,伸手将桌上的书一扫,哗啦一声连笔筒在内全掉地上,倪春燕吓了一跳,想蹲下去捡,穆昱宇一把将一本书丢到她身边,大吼:“不准动我妈的东西!”

倪春燕住了手,站起来,脸色有些发白,却点头说:“行,我不动,你妈的东西嘛,亏你还知道这是你妈的东西,你妈躺殡仪馆还没烧呢?这叫什么?老话叫尸骨未寒!你妈没准魂还没走呢,你在这干嘛呢?啊?”

穆昱宇顿住了,他垂头想了想,凄惶地笑了笑,说:“对,我他妈在这干嘛呢?我他妈能干嘛呢?老太太一门心思得病不治我怎么拦得住?她要一辈子念着一张照片我怎么管得着?你说,我能干嘛?我不就是想孝顺她多两年,我这么想错了……”

他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穆昱宇狼狈地转过脸,忙不迭地擦掉泪水。

过了会,他感觉到有人轻轻摇他的胳膊,穆昱宇转过脸,发现倪春燕递过来一条手帕,轻声说:“哭吧,没啥,我没看见,你哭吧,没有死了娘孩子还不许哭的道理。”

穆昱宇接过手帕,擦擦眼泪,转头不理会倪春燕。

“其实看着,这男的真挺精神的,长得,也难怪你妈动心。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女人,你不懂女人的心思,是,跟照片过一辈子挺傻的,可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她高兴不高兴呢?”

“莫名其妙。”穆昱宇哑声反驳她。

“再说她也没跟照片过一辈子,她不是有你吗?”倪春燕轻声细语地说,“你自己想,你妈这辈子亏不亏待了自己?她活得挺滋润的呀,不靠谁也不管着谁,该干啥干啥,老太太躺病床上也倍有精神,我从没在她脸上瞧见过一丝一毫的勉强,你呢?”倪春燕热心地靠近他,笑呵呵地说,“我跟你说,你别以为你妈是旧社会抱牌坊成亲的那种活寡妇,她留着这个照片,没准就只是当个念想,就算不嫁人,你做儿子的也不能不让你妈心里头没个念想不是?”

“那你呢?”穆昱宇突然打断她。

“什么?”

“你为什么不嫁人?”

倪春燕的笑顿时僵住,她条件反射地倒退了几步,摸摸自己的头发,说:“那什么,天不早了,穆先生你要不回去我就先走了,小超一人在家我不放心。”

穆珏出殡那天天气意外的好,真正的秋高气爽,蓝蓝的天空水润娇嫩得仿佛婴儿的皮肤,万里无云,日光暖和,黑色外套仿佛穿不着了,捏在手里,居然有种夏日的错觉。

穆昱宇仍然在发烧,他的家庭医生给他打了一针,可情况并未好转,他整天都感到头脑昏沉,仿佛有谁硬生生锯开他的脑袋往里头注入铅水,走一步都沉甸甸的,搁在脖子上颇有些不堪重负。

但没办法,这个场合他怎么也缺席不了,孙福军和林助理一人一边,谨慎地跟着,随时准备他走不下去时扶上一把。

可穆先生全程都咬着牙没让人碰他一下,他拖着两条腿往前走,天气暖过了头,他明明眼冒金星,口干舌燥,脚步软的好像踩着棉花,可他意志坚定,神智清明,他甚至能控制好面部表情,对着一干过来观礼的人,该点头点头,该寒暄寒暄。

葬礼进行得很顺利,穆昱宇冷静地看着装有养母骨灰的盒子放进墓坑,再被人慢慢掩埋起来,然后封墓,在上面耸立漂亮豪华的花岗岩墓碑。整个过程他面无表情,内心一片空白,直到听见林助理在边上低声说:“先生,过去献花吧。”

他有些迟钝地接过林助理递来的鲜花,盯了超过十秒钟,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要率先走过去将献花摆在穆珏的墓碑前。他有些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穆珏已经死了不是吗?人死了,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不在了,那么还往她的坟头堆花有用吗?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也不会有回应,不会微笑,不会高兴地说啊,这花真好看。

永远都不会有了。

穆昱宇将嘴唇抿成一条线,深吸了一口气,慢吞吞地走过去将献花放置在穆珏墓碑前。墓碑上的照片是他亲自选的,那个穆珏已经步入中年,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目光仿佛能穿透相纸的质地,直接敲击他的心。

那是他熟知的穆珏,曾经以为一直会在的穆珏。

“妈,”穆昱宇弯着腰,低低地开口,“我给你挑的这地你看看还能凑合不?要不能您给我托梦,咱再换,换到您喜欢为止……”他一面说,一面努力想挤出点笑来,拿拇指轻轻擦拭那张并不存在灰尘的照片,可是突然之间,他张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先生。”林助理上前轻声提醒他,“请节哀。”

穆昱宇回头瞥了他一眼,他想问林助理,难道自己看起来很悲伤吗?明明在这一刻,他就像一个空空如也的废玻璃瓶,他被由内而外的掏空,在看不见的某个地方,那个由铲土机挖开的大洞分明存在,它把他内在所有的感觉都泄漏一空。

他怎么会悲伤呢?什么是悲伤呢?

穆昱宇直起腰,他用比平时慢几倍的速度退到一旁,木然地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个上前去重复他刚才的动作。当着他的面,任谁脸上都是一副伤心的模样,仿佛比他还有切肤之痛,可是他们中有几个认得穆珏呢?他们中有几个真正了解过那个女人呢?他们只知道她学声乐,当了一辈子声乐讲师,退休了都没混上教授职称;她还终身未嫁,没准有什么隐疾不可告人;她还收养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现在出息了,可她没享几天福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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