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飞鸾张口刚想说话，外间却是一阵喧闹，男人嘻嘻一笑，将正想起来的飞鸾按住道：“外头正规矩呢，现在出去不好，再歇息下吧。”
飞鸾不知道正规矩是怎么回事，她不声不响的钻到伎子们休息的小院和男人翻云覆雨，就这么出去想来确实不太好看，便听话重新躺回男人怀里。
窗户是纸糊的，外头天亮，从屋里看出去，虽然看不清人，但大体情形却是清楚。这个时候伎子们都陆陆续续的回来，却也不去梳洗，只是各自在固定的位置站定，约莫盏茶时间，又有四个人鱼贯进来，却不与其他人站在一起，而是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了，再接着才是醉梦轩的鸨父和四五个身材高大有力的男人一起坐在小院朝南的最上首。
“念吧。”那估计是鸨父的男子坐下来便向旁边一个男人道。
便见那男人展开一卷纸，中气十足地念道：“清风，茶围五两，迎客二十两，酒水四两，赏银十两，合计三十九两。”
站着的人群中便有一个少年样的走出来，在四个坐着的男子身后站定。
“暖玉，茶围三两，迎客二十两，赏银十五两，合计三十八两。”又有一个少年走出，站在先前那少年身后。
“怡安，茶围四两，迎客二十两，酒水十一两，合计三十五两”……随着男子的声音，一个又一个少年走出来，到还有十四五个的时候，男子突然合起了纸转向鸨父道：“便是这些了，剩下的都是不足二十的。”
十几个少年听闻这句话，突然便发抖起来，鸨父扬手接过那张纸，笑道：“呵，这还有零的呢。”
便有两个少年随声音跪下了。
“这几个什么都没有的，”鸨父指着那十几人中的几个道：“都放回西厢里重头学，那些个，”手指一偏指着其他人，“你看看差多少就打多少吧。”
“得嘞！”男人一挥手，旁边几个大个的便上去，捉了少年在院门一边的桩子上绑了，又扒去裤子扯开双腿一并绑起来。
“这是做什么？”飞鸾诧异回望拢着自己的男人，便见男人一脸委屈，眼底含笑道：“当然是抽鞭子，一个晚上连二十两都挣不了，留着还有什么用，你当醉梦轩是养闲人的地方呢？”
飞鸾一顿，却说不出话来，二十两不是小数目，放在一般的家庭里妻主养着四五个侍人也能富足的生活个把月，原以为这些少年生活已经够惨，没想到每晚下来迎不到客的竟还有这样的惩罚，外头十来个少年都绑好了，四个大汉啪啪的甩响的皮鞭，立即有哭声传进来。仔细看那下鞭的地方，竟都是少年们大腿内侧，隔着窗纸看不明白，可听声音也知道下手不轻，飞鸾身上汗毛倒竖，惊道：“伤了那里又如何迎客？”
男人翻身撑在飞鸾身上，鼻息的热量喷在脸上痒痒的，“就有夫人小姐们好这一口的，别管他们了，小姐不想要了么？”
艾飞鸾不知道其他人如何，只是她听着外面的鞭打哭声却是什么兴致也没有了，一把将男人推开，坐起身道：“我要走了。”
男人仰躺这抿唇，“就是走也不能现在，小姐不想听，也不过一会儿就过去了。”
艾飞鸾回头看他，如果是英秀，一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那个男人从来都如同太阳一样带着暖意，从不会如此冷漠。闭上眼睛，艾飞鸾心中苦笑，什么时候竟然也会仅仅为了一张脸就动情了呢，就算长得再像，也不是一个人了，该醒醒了，这一夜的放肆，就当是一场梦境吧吧。
就这么一耽搁，外面的响动果然小了些，没有赚够钱的少年们也都被放了下来。平常这个时候该是大家散了做完手上的事便休息，今天却只是将受了罚的赶到一边，五把椅子上，谁也没动。
众人不明就里，鸨父道：“暖玉，你昨晚迎了几位客人？”
那叫暖玉的闻言一抖，低声道：“一……一位。”
“是什么人呢？”
暖玉没有做声，人却颤了又颤。
“问你话呢！”旁边一个男人大声呵斥，那暖玉被吓了一跳，开口便道：“是红茶园北山上的掌事，俞掌事。”
“是么？”说话的人是坐在鸨父侧后方四张椅子上的一个，声音带着点腻味，“我怎么记得俞掌事昨儿个在我那呢，还是说她中间还没忘了去会你这个老相好？”
暖玉腿一软，跪倒在地，一个劲的求饶：“我错了，爹爹饶了我，再不敢骗爹爹了，不敢了。”
“既然你没迎客，三十八两银子是从哪来的？”鸨父不理暖玉的求饶问道。
“爹爹，暖玉错了，真的错了，爹爹绕了我……。”暖玉不答话，仍是一个劲的求饶。
“搜吧。”鸨父一句话，立即有两个大汉冲进东侧一间厢房，砰砰乓乓一阵翻找后，拎着一只布包和三张银票走出来。
暖玉再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的看着大汉将布包里的金银抖落在鸨父脚前也不敢去捡，只听见抽泣声。
“你可还记得自己是什么人？连本分也忘了，今儿就帮你想起来吧，其他人也都给我好好看着，偷藏恩主的赏银是什么下场。”鸨父一挥手，四个大汉哼哼哈哈的凑上去，几下除掉暖玉身上薄薄的衣衫。
暖玉长长的尖叫几乎划破天空，惨呼断续，无论站着还是坐着的，刚刚有没有受罚，这会都有些不忍看，却碍于鸨父尚坐着，谁也不敢动。
艾飞鸾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暖玉不偷不抢，不过是将自己卖身子赚来的赏银藏了一些，竟然要受到这样的酷刑，那四个男人显然与这世界正常认知的男人不同，对上这样四个高大男人，瘦弱的暖玉哪里还有活路，再去看身边男子，除了外面坐着的鸨父，此刻也就只有他还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
“兔死尚且狐悲，你也是个男子，他在外面受罪，你还能笑得出来？”
男子却抽抽鼻子，无谓道：“做伎子的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谁配可怜谁？”
艾飞鸾猛地一愣，谁配可怜谁？是啊，她怎么忘了，英秀身在巨富之家，自幼被父兄严密的保护起来，而眼前这男子却长在伎苑里，生活除了忍耐苦挨，几乎绝望的看不到尽头。她从不知道在这之前他所经历的，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正直善良？男子的眉梢眼角还带着笑，她伸手，轻轻抚平男子脸上笑纹，问：“整天这样笑着，你不累么？”
男子道：“累，但是不疼。”
飞鸾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片刻才道：“你也和他一样？”
男子嘻嘻地笑出声，“他可幸运多了，我那时候……。”
“别说了！”艾飞鸾突然不敢听，没有谁是天生冷漠的吧，眼前这男子看着已经二十多岁，在这里早已经不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所以才会呆在小院里调教新人么？那当他年轻貌美的时候，又受过什么苦呢，什么样的苦才能让他在任何时候都笑得出来呢？
“跟我回去吧，我给你赎身。”冲口而出的一句话，几乎没有经过大脑的深思熟虑，但飞鸾却不后悔，她救不了所有人，但对着这章酷似英秀的脸，若不做点什么，实在无法安心。
男人突然不笑了，神情一阵恍惚，不过很快，笑意又爬上嘴角，“那我先谢过小姐，不过，还是先把昨晚上的银子赏了吧，您也看到了，交不出银子，我可要挨打的。”
男子眼角的泪痣闪动。飞鸾定睛看去，心底又是一阵恍惚。
眼前的男子，和英秀死去时候的年龄差不多，还很年轻啊，虽然在醉梦轩这种地方已是过气的伎子，可是他的脸上，时间只留下了通透与智慧的痕迹。醉梦的眼皮是内双，只有闭上眼睛的时候那里浅浅的折痕才能显出柔和。
她记得以前闲下来看星座算命的书上说，眼下的泪痣意味坎坷，尤其会为情受苦为爱所困；还有一说很是浪漫，说前一世死去的时候爱人抱着他哭，眼泪落下来形成了这一颗痣，以作来生重逢时相认之用，而且因为痛过前生，又为今世流了眼泪，所以来世再与的这一对情侣必将比翼双飞，白头偕老。
飞鸾苦笑，她不知道传说是否准确，可是英秀死时，她确实难以自抑的冲上去抱住他沾满血的身体放声痛哭，难道她的上一世其实已经死了，只不过这一世她没有过奈何桥，没有喝孟婆汤，所以还记得那许多的事——她来这一世找他。
男子的眼睛里总罩着一层让人看不透的光，而目光流转间，除了勾人便是笑意盈然，谁也不知道坚强和玩世不恭的背后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立在风中的时候飞鸾才觉得自己梦醒了，赎身那句话，说的冲动却不后悔，她也知道那样出身的人，便是离了醉梦轩，也不可能在好人家安身立命，可起码，只要他不愿意，出来了就没人强迫他。
一夜温存，最后竟不知那人叫什么名字，也难怪人家不信什么赎身的话，好在和允整夜都守在外面，不至于让她因为没有银子而受窘，想到这里，不由得回头看了眼始终默默不发一言的影卫。
同样的面无表情，他今天的眸子里却似蒙了一层灰，显得有些黯淡，她不说，他也不问，她自然也无从知道他的想法。
“你知道昨夜那人是谁么？”飞鸾没话找话。
和允抬首看了一眼飞鸾，又迅速低下头去，昨夜主人熟睡后他不放心，专门去查了一下这醉梦轩，竟发现这看似与艾家毫无关系的产业中，大部分伎子竟是艾家主管艾忠的长女齐子萱倒卖供应，既有贫苦人家收来的弃儿，也有家生奴隶中犯事受牵连被逐的，更有“沐恩营”和闻笑苑中受过调教后再送来的。
艾府的家生奴才，每年都有一批资质上乘的被选进沐恩营、升平苑和闻笑苑，升平苑是给主子培养侍人的地方，主子没用过的谁也不敢下手；闻笑苑里却大都是主人幸过又失了宠的，还有沐恩营中最初淘汰出来的人……没有主人的许可，竟然拿这两处的人来做这肮脏生意，这位齐子萱，也算是大胆了。
飞鸾听完和允的叙述，脸色早已经黑了一圈，和允说道那男子原来竟是醉梦轩的头牌，实在是年纪大了，才渐渐退在后院，记录里的名字就是醉梦，一夜云雨的那男子居然叫醉梦，醉生梦死，醉梦轩，原来是这个醉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