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前夜,打篮球把脚崴了。阖家欢乐、灯火阑珊的除夕,只能一边看电视,一边往脚上涂红花油。后来忍不住胡思乱想,庆幸像篮球这样的运动毕竟是脚先着地,如果都像跳水或体操,有脑袋先着地的危险,而治愈人的智能单凭红花油什么的当然不牢靠。
春节这几天各路演艺人士齐聚荧屏,爸妈的评头论足里多是“这个离了,找了个有钱(或当官)的”,一笔账算下来,功成名就而始终如一的凤毛麟角。明星懒的给群众做表率,群众也早已习惯了明星们朝三暮四的个性张扬。曾在报刊上看到一些意见领袖尖锐的批评,当然,多是从道德角度;有时文章读了一半忽然觉得不对,瞅一眼作者名:为道德摇旗呐喊的这位前两天刚偷偷摸摸地换了老婆……
前两年总说“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那咱们究竟是何时开始沉沦的?中学课本上说是近代,1840年之后,尤其甲午战败之后;也有人认为是西方各国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后;还有人说是南宋之后,胡虏统治的那小一百年的时间,使中华民族再没有兴起类似创制印刷术和制造火药那样的伟大技术革新……
公认的说法:近代史的屈辱是洋人搞资本扩张和殖民扩张带来的,我们今天仇恨这个、讨厌那个,寻根溯源,基本都和当初火烧圆明园以及各种“震惊中外”的大屠杀有关。翻开历史,真正教我不寒而栗的是:如果当初八旗绿营争点气把鸦片战争打赢了,或者甲午战争我们不至于葬送掉整支大清水师,是不是民众还有理由继续沉陷在自己绵延了两千多年的侥幸里?如果中国的屈辱始于20世纪,而不是19世纪中叶,今天的我们该如何看待“民主”和“人权”之类的词汇呢?我甚至怀疑那种情形下的中国人表里还有多少地球人的特点。
中华民族落后于世界其他民族,找不出哪件具体的事情做标志。根本由于工业文明的铁青更接近于海洋文明的湛蓝,而非农耕文明的土黄色。中华民族的落后本于不强调沟通往来和契约自由的农耕文明的落后,农耕文明内在的稳定性排斥了它革新的自觉性,就好比如果种田可以安然无恙地过一辈子,谁还去提着脑袋扬帆闯荡外面的世界?
我们大可以做一个极端的假设:进入19世纪,中国忽然被迁到别的星球上,再无人类入侵的可能,而周围的文明高度发达且极其礼貌——我们与外面的世界可以如胶似漆,也可以老死不相往来。这种情景符合很多人对历史的憧憬,但问题在于:假如历史推进到今天,闭门造车的中华文明还会在那个星球保持光辉吗?强大的文明势必渗透弱势的文明,这一进程在开始看不过是“影响”,后来就转变为全面的“覆盖”了。武装侵略沟通了世界,打破了各个古老文明间的隔膜,同时为文明的共存状态提供了条件。很简单,无论如何愚弱的民族,都会因外敌侵略而唤起民族情绪,民族的认同会串联起文化的亲近,同时提醒文明的认同,从这一层面看——与其说战争是扞卫国土,不如说它是在扞卫文化和覆盖其上的文明。
说了这么多,旨在证明一点:历史上中国的落后不在于大刀长矛对抗洋枪洋炮的惨败,侥幸获胜更可怕。我们的文明过于精致,尤其是贯穿文明的儒家逻辑,处处被赋予无可撼动的合理;文明的表征又锦绣繁华,太容易叫人割舍不下——以至于到今天还有人不愿承认中国复兴的不是文明气候,而是文化土壤。
读过书的人都知道:文化总是先于文明而存在的,文化聚在一起才成就了文明。我们诅咒一百多年前中国的屈辱,值得被谴责的只能是落后的文明。今天看,农耕文明是黯淡的,而串联起此一落后文明的中国文化却是精彩绝伦的。于是,今天的我们动手培育文化土壤,势必面临着两种选择:是要跛足的文化还是吃奶的文化?
前文拿我自己打比方,说崴脚的事。仔细想想,如果上帝哪天因人的暴行而后悔造人,扬言要收回人的一种零件作为惩罚,被赐予自决权的我们该还给他哪个?可能有人不要手,有人不要脚,有人不要脸,但唯一确定的是:没有人甘愿把大脑送还给他,我们可以没有健全的躯干,但忍受不了没有健全的智能。放到文化身上,我称之为跛足的文化,即便外在缺陷明显,但尚且保有独立思辨的功能。
另一种是吃奶的文化。这种文化中国人更熟悉一点。十年浩劫期间,我们交出了独立思考的必要性,那一时期产生的任何文化创造都是吃奶的,而这奶水又遗憾地接近“三鹿”的口味。历史上“文字狱”之类的冤案多了去了,都是因为奶嘴凑到了跟前却不往嘴里招呼造成的。这类文化,表面上看去光鲜极了——整齐划一、一丝不乱,严丝合缝到令人瞠目咂舌。
当今中国,读书人的共同隐疾是“掉书袋”,尤其体现在大学教材上:原本三言两语说清楚的,偏要用专业术语和复杂的逻辑加以包装,仿佛学生不认得他是专家似的。往根源上看,这也是未断奶的表现。专家们习惯于拒绝领会学问的实质和精神,有些的确能力有限,大多数的却只关心如何消灭别家的学说,从而把解释权牢牢地垄断在自己手里,至于采取哪种解释方式更合适实在是不值得分心的。在此说点题外话,之所以垄断解释权如此必要,不过是我们都清楚又懒的戳破的那点原因:中国的官民都乐于站出来接受权威的奴役,更何况奴役不过是表面的,背后行走的总是真金白银。这是我们的文化长期浸泡于农耕文明而滋生出的劣性,我们总愿意为背地里的不道德设计一出表面上的大团圆。
言归正传,难道就没有跛足的文化和吃奶的文化外的第三种选择?在我看,没有,不光中国没有,任何一种面临选择和濒临淘汰的古老文明都要权衡他内在的文化势力的利好和缺失。
上文说了,中国要复兴,复兴的是文化,而不是文明。但在我们的新文明还未成规模之前,传承至今的农耕文明里于今而言积极的成分还是要拿来为健康文化做培土和肥料的。这健康的文化就包括了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文明的不完美造就了我们选择文化时的不兼容,选择现代文化势必遭遇传统文化的阻击,因此我们不可能把“三权分立”和“社会契约”原原本本地复刻到中国来——今天我们的政治体制就是跛足的文化,无论大陆还是台湾。
相对的,如果选择原封不动地坚守传统,我们就会像19世纪那样输得很难看。中国传统文化相对于世界文化是隔绝的,它顽强地生长至今靠的是两只奶嘴:文字和儒教。专文专论,在此我们不去细说它。但从这两方强大的文化势力如今发展的格局看,中国文化的断奶遥遥无期。
儒教造成的文化产物的关联性直接作用于中国政治,中国人是世界上对政府最厚道的群体,诚如尼克松总统感叹的那样。今天我们谈“体制”,总不忘附加文化的理由,二者的双向作用却极容易为我们忽视。如今是体制对文化的影响大还是文化对体制的影响大?我认为是前者。文化对体制的影响是纵向的,绵延数千年,单就任何一个时代看都不清楚、不明确;体制对文化的影响是横向的,高度的中央集权势必造成文化人的唯唯诺诺,继而是文化的唯唯诺诺,对言论的控制力度会改变同一时代各种文化景观的排布与形态。中国文化早已把烙印打到了体制的骨骼上,其影响力也随19世纪的屈辱一页而渐渐漫漶,今天的我们无一例外都在过着体制内的文化生活——对外的形象是瘸子,对内的定位是婴儿。
中国文化发展的现状就是这样,我们兼具跛足和吃奶的特点,但一定要选择继续沿着哪条路走下去。我最不屑于理睬讨巧的中立学说,看似不偏不倚,其实什么问题都没解决。历史上诸如“既反冒进、又反保守”和“多快好省”什么的不都是自欺欺人的文字游戏?如果教我选择,我还是觉得“跛足的文化”对于中国更好一点。前文说过,在体制力量如此强大的当今,我们太熟悉照葫芦画瓢、上行下效一类的东西是怎么回事,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把追求个性当作是抛弃妻子。但我们不熟悉或暂不习惯的是如何一瘸一拐往前走,同时边走边看,边走边想。我们的文化因所赖文明的缺陷而缺少自觉的反省意识,如果不在哪座南墙碰的头破血流断不至于掉头改正。独立思辨对改良中国文化是头等重要的。我们不要担心传统会因此丢失,相反,跛着脚站在世界面前,曝晒在众人的眼光下,更有利于教人家认识你的传统,从而接纳你的传统,并最终形成指导意见。
这一切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关山重重。有人马上会说:今天我们的文化交流不就是跛着脚前进的表现吗?那不是整军前进,是个别人的溜达。我们的大块文化仍旧躺在体制的摇篮里,相比19世纪进步的不过是含着五颜六色的奶嘴。更匪夷所思的是:至今有相当多数的言论都以为我们复兴的是文明,而不是文化。可以断言:那个我们恋恋不舍的中华文明已经永远落后于世界潮流,我们只有通过整合文化才能创造新的伟大文明!
涂抹着公信力的欺骗永远是不道德的,无论它合法合理到何种地步;隔绝永远不是保护,就像装潢豪华的囚笼不会带来充实的满足感一样。
2011年2月4日
帕索里尼的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