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而是主观上对世俗的拒绝。佛教在这一点上明显优于伊斯兰教,甚至基督教。“避世”的最终成功不能只依靠距离的远近,更重要的还是修行者的主观意识。佛家有严格的戒律,这就大大纯洁了修行的队伍。除了图谋不轨的野心家,没有几个俗人会甘愿承受如此密实的清规戒律的包裹,凡是愿意来修佛的人应该都是经过了一番慎重的思量,主观上已经把“佛”之外的其他东西排除出了日常生活的范畴。我曾询问五台山的大法师,究竟有多少僧尼在出家后选择还俗。答案出乎我的意料。法师告诉我:“还俗的是绝少的,一旦修佛就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了佛,佛不让走,自己当然就走不成。”按照常理,青灯黄卷的人生是枯燥乏味的,但我们无法忽视这一切所带来的精神上的充实。一旦修佛,就会马上建立起强烈的主观意识,尽管戒律近乎苛刻,但在佛法世界中,人却是无差别的精神上的富翁。这点伊斯兰教徒就无法做到。他们更加热心于宗教理论的无休止的争端,以至于被人利用世世代代卷入政治的漩涡中。佛教所教给人的第一要义不是宗教理论,而是宗教智慧。老师父在收小和尚的时候也不考经念的怎么样,关键是看他有没有“慧根”。这就在主观上形成了一种强势——佛教是代表智慧的宗教,所有的修行都是为了获得更多的智慧。
古人贵“朝闻夕死”,中国人是一个崇尚智慧的群体,这一点只有古希腊人和康德之后的德意志民族可以望其项背。而我们为了获得智慧所做出的艰辛的努力却是世界上的任何民族所无法追赶的。佛教所以会在中国兴盛下去,不只是因为佛教的教义符合中国人的道德逻辑,更重要的是它的云深雾罩和月白风清让我们找到了寻求智慧的努力方向。于是千百年来,长明灯昼夜不息;世世代代,梵音萦绕山梁。我们不会像西方人人手一本《圣经》或《可兰经》那样把佛经送到千家万户,但佛教所传递的智慧的讯息却是中国人心中永恒的默契。
时值中秋,五台山的天空宁静而高远,遍山的草树已不尽然是傻傻的绿色。那里面还有金黄、朱红、蓝紫、靛青……夜幕降下来,只要躲开路灯,便可见漫天繁星;而天地已无死角,到处流动着从月色上揩下的水银。
这便是一方神圣的天地,而举头仰望,却可见这一切早已被宇宙有序地纳入襟怀;低头小思,宇宙的襟怀岂不就在我的胸中?
2008年9月17日
寂静一院深
北京不能算是安静的城市,它的历史太悠久,国际地位太重要,道路太宽,生活节奏太快。也正因为如此,北京实在难以找到一个安静的院落避开拥挤的人流和喧闹的车马。几年之前,似乎随便往胡同里一躲就一下子倒回了好些个年代,但随着人们对胡同游的日益热衷,袅娜炊烟渐渐幻化为俗丽的灯红酒绿,一时间年代的痕迹被打扫的一干二净。我在之后的许多日子里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寻找,寻找一座寂静的院落,可以让我听听毛笔在笔洗里的从容搅动和岁月在光影中的缱绻穿梭。
在某个黄昏,我找到了我向往的院落,并且有幸走了进去。而我察觉到的却不只有年代的厚味,还有这一缕厚味掩映下的整个民族的沉思。时令正值小雪,天色依旧爽朗,某个黄昏,我走进了寂静的圆明园。
我在三年前到过这里一次,时值盛夏,泛舟“福海”,并未觉得这里与别的着名景点有什么两样,单是看到了一片倔强的废墟才教我的心颤了一下。我很难说清我对这里有什么清晰的认识,甚至今天我也不能声称自己真正明白了这座园子多少。我总觉得这里的一切似乎并不只是承载了一派哑然无声的辉煌,废墟的倔强应该有它更核心的意义,而我们所能体会并应该去主动理解的便是这一层意义。至于它究竟是什么?我在第二次来到这里之后才约略有些浅释。
这已是寒冷的冬天。圆明园中草树枯槁,人影稀疏,偶尔会看到几只冻得发抖的流浪猫。整座园子的规模非常宏大,但到处都是打碎成乱石的前朝砖瓦和雕刻,空旷之处浮荡着悠悠的沧桑。我从建筑物遗留下的平整的基座上踏过,那上面铺了厚厚一层落叶,踩上去总会听到簌簌的响声。眼前的一切真不敢相信已静静陈设在这里一百三十八年,仿佛刀枪和炮火还在耳边咆哮,劫掠和屠杀还在眼前上演。穿过满园安详的静寂,我并未获得感官上的真正舒适,我的心灵在一段模糊的胶片上瑟瑟发抖,良知在依旧鲜明的情节中隐隐作痛。
当我来到着名的大水法遗址,心中的悲凉一如寒风的刺骨。几根雕琢华丽然而破败不堪的大柱撑起了漫天的夕阳,它们彼此傲立,又无时无刻不在互相递送着敬畏的眼神。仿佛这里便是天地之极,便是历史长河的彼岸。
历史在上面的深刻印记究竟应该被哪些人铭记?当我们身处废墟之前,又该怎样面对心中的悲哀与迷乱?废墟的真正倔强究竟源自哪里,又应当在哪里得到升华?解开这些问号,或许能描出圆明园真正的历史轮廓,又或许只是在本已浩繁的卷帙上平添几句无益的诘责。
我们眼见的一切究竟应该被哪些人铭记?
我认为凡是生活在这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都应当认真地看上一眼这个伤痕累累的角落。我们所谓“和平”绝不能只是“不打”,战争就像一把冷酷然而锋利的手术刀,治疗着社会的疥癣之疾和各种内创。中国这片古老的国土从未间断过战火的洗礼和考验,按道理我们并不畏惧战争,也不畏惧失败。但一百多年前的这场民族灾难则让圆明园废墟前的我突然觉得我们的民族在那一时期并不只是灰头土脸的战败者,而简直算得上是孤苦无靠的历史的弃儿——因为我们牺牲掉的并不只有国家利益,还有一件件文明精粹和它们昭示出的最后尊严。
人类的伟大理智并不书写在羊皮卷或是竹简上,恰恰是一片杂秽丛生的废墟充当了后世子孙最好的教材。战争尽管在客观上推动了历史的前进,但也同时在考验着人类的容忍底线。今天想想:“火烧圆明园”对“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有什么无法取代的裨益吗?我们虽然不能指望咆哮的战车会绅士地避开这一人类共有的伟大宝库,但策划战争的大脑不会不知道他们的炮口瞄准的并不只是可以倾销商品和输出资本的庞大市场,还是一个拥有着悠久文明的伟大古国。我相信强盗们的巢穴中不只有一个敢于控诉这种无知行径的雨果,但相信又有什么用?人类也毕竟只有一座圆明园。
我们今天所要铭记的就是人类已经步入文明社会却依旧无法洗刷的“无知”和“荒蛮”。利益之间的冲突或许有一部分应该交给战争去评定,尽管我们很难把“战争”与“正义”挂上钩,因为正义和战争向来都是自私的,又都无一例外地披着大义凛然的外衣。但文明之间的交流无疑应当通过友好和睦的“丝绸之路”去实现,而非强盗们的劫掠和销赃。我们今天所鼓吹的“和平发展”并不应当只是国际公约上的礼节性辞令,一百三十八年前的冲天大火替人类赋予了这一概念更深刻的意义,它应当而且必须是人类矢志不渝的奋斗理想。
难以抑制的还有心底的迷乱与悲哀,那又如何去面对如此复杂的情感呢?
这就牵扯到究竟应该把情感宣泄在哪里的问题。我认为首先应当宣泄在笔头上,因为进入太平盛世,关注国家兴亡的笔墨实在少的可怜。我们写文章的意义是什么?不只是换取稿酬和取悦大众,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记录极易被别人忽视和遗忘的东西。当今中国在经受着“市场”的摔打和历练,作家们无疑也在随着风浪颠簸着。我们不求把“爱国主义”谱成歌曲,天天充斥着大街小巷,但我们一定得时刻谨记着手中这杆笔它千斤的重量——我们不是时代大舞台上的红男绿女,而是雕琢和斧正时代的伟大工匠。当我们不知如何处置这一腔迷乱与悲哀的时候,那就摸摸贴身的口袋,看看自己是否带着纸笔和良心。所谓文章,正时代之气,响历史之音!留在圆明园的废墟前的密密麻麻的足迹正等着被编织成激情荡漾的诗行。
除了文章,我们还应当如何面对内心的真实情感呢?我认为是诚恳的对往昔的追忆。我们努力去回忆,回忆的过程就是梳理情感的过程。不要以为圆明园被作家们写进作品中就没我们普通人什么事了,我们力所能及的就是在废墟前静静地闭上眼睛,让心底浮荡起的沉重的情绪散开在渐渐展开的历史的画卷中,把我们自己也同时变成事件的亲历者和见证者。现在到处都在说什么“主人翁意识”,面对国耻家仇,天下匹夫都不是配角和旁观者。我看到一些游客以废墟为背景摆出各种自认为美丽妖娆的造型。他们一定觉得圆明园的今天就一定不会和我们这个苦难深重的国家的明天有什么关系,这满园的残垣断壁不复历史的印证和民族的伤疤,而只是时代翻覆、岁月推迭所留下的些许遗存。他们自认为自己不过是“游客”,却忽略了这里真的不是普通的景点。我们必须忠于自己的记忆,只有每个人都这样才能激荡起民族的志气。圆明园当然可以进入千家万户的影集,但我总希望废墟并不只是一个背景,至少我们留在这里的表情不是千篇一律的傻笑。我注意到一个普通的老人认真地捡起游客丢弃在废墟间的各种垃圾,并用颤抖的手把每一块散落在树丛和草地上的大石抚遍,他塌陷的眼眶注满了民族复兴的希望,佝偻的脊骨是中华伟岸的背影。
我忍不住再次仰望几根大柱的顶端,上面是黄昏里沉静的天光云影。废墟的倔强究竟源自哪里?
一对母子从我身边经过,两人的步子越来越慢,终于在离废墟更近的位置停下。母亲弯下腰非常郑重地给孩子讲述着圆明园的过往,孩子一脸天真的表情,但我相信他的心扉在此刻已经向这座不平凡的园子敞开。废墟的倔强源自“圆明园情结”的薪火相传。
我曾经在大戈壁见过古长城的废墟,坍圮的墙垣只等着风沙的销蚀,遍身是年代的印记和历史的沧桑。圆明园的几根大柱却时刻透着一股威武不屈的坚毅气节,仿佛中华民族最硬最直的傲骨。它传递的更多的不是仇恨的炽热,相反却是永不泯灭的希望的光辉。炎黄子孙把圆明园的故事写进了民族精神的最高章程,作为传家宝一代一代读给子孙们听。只要精神不灭,大柱就永不倒下;大柱一天不倒下,精神就有它稳固的载体。
这股倔强在每次我们跌倒后都会进入我们的肌肉和骨骼,催促我们赶快站起来。它在之后的无数次民族灾祸中得到了无数次的完美印证,今天我们非常清楚——圆明园传递给我们的做人的态度已经成为自强不息的中国人不言自明的默契。正是这种默契的形成,使废墟的倔强升华为历久弥坚的废墟的品格!圆明园甚至在这一层面上都不能再被看做是一片前朝瓦砾——它是一段传奇、一面镜子、一首战歌!
当我走出这座寂静的院落,回首一望——正瞧见跪倒的膝盖从这片熟悉的大地上起来……
2008年11月23日
幸遇偶得
佳人倚东廊,
倾城照红妆。
云见垂头泣,
月想思断肠。
断鸿声声里,
清宵细细长。
帘动风惊处,
萤荧入苍茫。
2008年12月2日
中国人的老底
如果有人问:“中国人的老底是什么?”我会毫不迟疑地告诉他:“是‘国学’。”如果他继续追问道:“中国人的老底在哪里?”我便只得学着外国朋友的形状无奈地耸耸肩。为什么说国学是中国人的老底?首先,什么是老底?对于一个人而言,“老底”就是他根本的生存本领和他创造社会价值的最稳定手段,这就好比锄犁之于农夫,笔墨之于文人,强调的不仅仅是使用某种工具的熟练度,更有他作为一个社会人而乐于扮演其社会角色的能动性。对于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老底”是他为本国或本民族文化打下的共同烙印,以及他打下这个烙印所使用的相似的手段。好比古埃及修筑神庙和金字塔,使他们留下的所有的文明遗迹都蕴藏着恢弘的气韵,我们就可以约略把建筑学看做是古埃及文明的老底,失去建筑学,古埃及的文明规制无疑会小气许多。
再而,当然需要界定国学的范畴。曾文正公把“经世之学”,例如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甚至兵学都都统统纳入“大国学”的体系,非要成全“大中华”之“大”不可。而真正称得上中国人老底的学问却并没有那么多。一般观点看来,“国学”是围绕着传统文艺和哲学的焦点,徐徐扩开的一个椭圆,两端遥可触及考据之学,扁平的圆弧上则端端正正地码放着“义理之学”和“辞章之学”。是的,作为中国人老底的国学正是狭义上的国学,广义上的国学当然有他存在的道理,但把如此之多的学问统统归为一个民族的老底实在太不谦虚,又委实显得奢侈。
做了以上的铺垫,终于可以放心地回归正题。究竟为什么任凭我说“国学是中国人的老底”?最为直观的:中国的传统文化统统楔着国学的印记,离开国学,甚至辨不出中国文化的形状。今天我们动不动就拿出京剧脸谱去装点唐人街上中国餐厅的门面,走进餐厅,映入眼帘的一定就是一面雕镂着“福”字的大理石屏风,往里面走,大堂的后墙上八成是那幅享誉全球的万里长城的放大照片或图画。这样的餐厅才有底气在异国他乡冠以“国”姓,为什么?就因为国学的框子把有关中国的话题和记忆结结实实地揽到了一起。有人马上会说:挂个屏风,贴张图片算什么国学!义理呢?辞章呢?“福”字源于中国民间,本意就是对伦常和秩序的向往,研究“福”字,是在叩开传统的伦理学和社会学的偏门;长城呢?既是华夏农耕文明安详自在的屏障,又历来为凄厉的兵荒反复侵扰,饱经沧桑一如中华民族,铁弓一般的脊梁上刻满了赞诗和赌咒。这是最为直观的国学,无需争辩,当深处异乡的我们远远地瞥见街角上的红灯笼或是偶尔传进耳朵几句久违的国语,我们的内心由衷地感到温暖。正是国学将中国文化的符号烙进这个世界的角角落落,正是这些符号的存在和有机互动形成了今天我们作为一个中国人本能的默契。离开国学会怎样呢?常常在电视上瞧见某些华裔的影星,虽然生着黄皮肤和黑眼睛,却活脱一种鲜活的西方人的感觉,打听旁人才知道他们自小在异域生长,甚至连一句中文都不会说;而像丁肇中先生这样常年旅居海外的大学者,纵使可以游刃有余地使用外文进行艰深的科学研究,但一望便知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就因为他身上蕴含的一种周而不比的君子气和偶尔影现在举手投足间的孔孟老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