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如果你见过海上的夕阳,一定能够感受到那份温馨和暖洋洋向上的力量。
照进船舱里金黄的夕阳,还有那烧遍半边天的红霞,会让人内心无限的宁静。《小王子》里说悲伤的人喜欢看晚霞。其实恰恰相反,因为晚霞的温暖,正能够治愈一个人的悲伤。当整个船舱笼罩在金光中时,程小东看到萧楠恬静地笑着。
“后来呢?楠姐?你和丁一凡就真的没有见过面么?”程小东终于在听萧楠讲到这里时忍不住插了这样一句。
在这个去日本的航程,因为遇到了萧楠,也正因为听到萧楠讲述的这个故事而使整个枯燥的旅途变得短暂。
“没有。后来自己的工作也离航运远了,更没有机会听说他的事。”萧楠盯着同样平静的海面平静地回答。
“那你觉得离开这个圈子会很遗憾么?姐,说实话,你到底后悔过没有?”
“人生是没有回头路可以选择的。有时候,我打开大学QQ群,看到里面那些航运精英们挥斥方遒,开口闭口都是我们的船,仿佛指挥千军万马般的英雄。货主,船东,船代,货代,这些词还如魔咒一般偶尔在我的耳边萦绕。有人说,一个人的名字就是世界上最短的咒语。对我来说,那些专有名词,也仿佛是一句句短短的咒语,经常让我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好像它们就是一把打开过去记忆闸门的钥匙,让我觉得很痛苦。经历过的事情,就不会完全忘记。只是暂时想不起来了而已。人是不该后悔的,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毕竟经历过的事,总会给你一定的收获,所以我不后悔,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程小东本来还想问,这样的代价会不会大了一点。可他还是终究没有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就像他从来没说起过,他曾喜欢过萧楠一样。
两个人一下子都沉默了。默默地看着船平稳地驶在安静的海面上。从始至终,萧楠的脸上都挂着那平和的微笑。波澜不惊的,好似这平静的海面。
不久,船靠了岸,两个人准备下船前,程小东这才想起来问:“楠姐,这次你到日本培训,选择从上海出发,有没有路过看一眼我们的大学?”
“嗯,去过了,也许下一次再看到那些熟悉的地方,就得在校史馆里了。”
“你什么时候去的?我知道就在前几天,很多同学都回去做最后的留念和拍照了。也许,呵呵………”程小东把话说了一半,冲着萧楠摆了摆手。
“楠姐,下次见了。下次再见到你的时候,希望你还像现在这样年轻。也许………”看着程小东用力地挥手,萧楠也用力地挥了两下。脑海里回味着刚才程小东说的那半截没有说完的“也许”。
没错,很多同学在老校区彻底拆迁之际回来看了看。看一眼以前走过不知道几千次的香樟大道,看一眼那棵盘根交错的被叫做大榕树的樟树,看一眼一直没有翻修过硬邦邦的操场;看已经关门了的第五街奶茶店;看不再营业了的食堂;看可能面临着无人可以喂养而真正流离失所的那些海事猫咪;看不再有阿姨看守的宿舍大门,外面再也没有花花绿绿的热水瓶等待着谁去提走;看空荡荡的电话亭,再也不会有人插着电话卡没完没了地用家乡话聊天;看那写着彭德清题词的小礼堂;看商船学院门口的那个旗杆;看办过无数次宣讲会的报告厅;看那像加油站一样的北大门。
想起若干年前的她,总是不愿意回到这个“学费超值,假期极短”的大学。因为,宿舍的床很硬,天花板上的电扇似乎永远也吹不到床上。到了冬天只有不停地抱着各种热水袋蒙着厚被子瑟瑟发抖地度过。因为,每天早晨都要勉强地瞪着那双睁不开的眼睛在起床号的催促下稀里糊涂地飘到操场,然后再和那帮子饿狼一般的男人们抢早饭。以前总是盼,说盼到开学就好了,就好见到那些想念了很久的同学们了。而今,再也不用开学了。又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说等五一吧,等十一吧,等休假吧,最后变成了,等谁谁谁结婚吧!也不知道那一天,又会是哪一天。
萧楠回想起,离开学校的那一天。学校里的树叶就像她这次看到的一样,被雨水冲刷得特别绿。而那个傍晚,夕阳映红了整片天空。她没有勇气真正地说起那句再见。也正因为这样,工作了那么久,她还像个学生。而直到这一次,她才真正淡然平静地在心底和这个即将变成商务中心的老校区作别。
时光,果真是一剂最平和的药。
曾经她不但在那棵大榕树下看过谁忧伤的脸,也在那棵树下为见到朋友而欣喜地笑过。她不但在那个古老破旧又窄小的图书馆里遇到过谁,还在那里度过一个个悠闲自得的午后。其实,有些东西她一直都没有忘。只是不愿意刻意记得。那罐过了期的啤酒,那张被她扔在江惠那里的小桌子,那刻在树上的名字。像一道疤,伤口愈合了,只有在某个特定时刻才会想起曾经的痛。
老校区终究会全部消失,好似一场幻梦。而往事,也似这场幻梦,或是海市蜃楼,就像不曾来过,如同曾经属于她的爱情一样。
程小东没有讲完的那句也许,是因为丁一凡也来过老校区。
世界很小很小,小到明明不在一个城市却偏偏能够隔着千里还要遇见。世界很大很大,大到一个转身,你便永远也找寻不到曾经那个发誓在你身边守候一辈子的人了。
正是那句话,最初不相识,最后不相认。而两个人的缘分,便是当萧楠走过篮球场,丁一凡走过了图书馆,那不过几十米的距离,却是永远的擦肩而过。
在日本的培训并不漫长,萧楠却在异国他乡不经意地反复做着这样一个梦。
海水是灰黑色的,波涛汹涌。她自己仿佛置身于一条很大的船上。当海水扑过来时,水漫过了捆绑扎紧货物的钢丝绳,一切那么真实。一个年轻的水手好像和谁聊着天。忽然,狂风将拴吊杆顶部的保险绳扭断了。碗口粗、6米多长的吊杆轰然坠落。就在这个时候,丁一凡一把推开了那个年轻的水手,猝不及防地被砸倒在船上,鲜血汩汩直流。这样的梦境重复了好多遍,连她自己都在怀疑这会不会是真的。
是潜意识里她希望他以这样的形式死去么?还是其实丁一凡那个人早已经在萧楠的心底死去。
有时她也会梦见另一个场景。几十年过去了,她已经白发苍苍,可丁一凡却永远是年轻时候的模样。他有着怪异的如同他父亲一样的性格,严厉地教育他将来的孩子承父业,继续跑船。
最真实的一个梦境却是这样。
一个百年不遇的大雪天,去机场的路被堵得水泄不通。萧楠的车在这样的天气里抛锚了。茫茫大雪中她摇下了车窗,想看看外面的风景,却不料看到前面一个出租车里好像有两个人争吵了起来。她猜想那可能是一个很简单的追尾。这个城市每天几乎都能遇到这样的事。
她顺着人群的目光撇到了国骂不绝于耳的两个男人身上。司机穿着橘红色的羽绒服,骂骂咧咧,说没见过这样的人,打车居然不给钱,还想赖账不成。而那男人穿着黑色双排扣的呢大衣,体态与普通的中年男子无异,微微驼着背,头一边侧着,一边用手指比划着和司机说他不讲理,他只是钱包丢了,不知道被谁偷了,激动时,有点口吃。
有点看不下去的萧楠想把窗户摇上,不料就在无意中定睛一看,那沧桑的中年男人竟是丁一凡。他好像是没睡好的样子,眼眶深深地凹进去,眼圈黑着,胡子也没有刮。
曾想过多少个重逢的场面,她或是牵着心爱的爱人的手,趾高气扬地在丁一凡面前高调地走过,或是踩着优雅而漂亮的高跟鞋,穿着精致的衣服让他惊艳。可是,都没有。
她狼狈的小SUV抛锚在了雪天里动弹不得,而他竟然因为没有车费窘迫地被司机拽住不让走。
还好,他并没有认出她。他认不出她来了。他早已经忘记她了。
或许,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绝对的好人与坏人。因为这世上只有一时糊涂的好人,而没有绝对的坏人呢。萧楠不经意间想起这句话,笑了,经历了这么多,她终于懂得了丁一凡这句经典而又耐人寻味的名言。
那次丁一凡回母校,是被雷鸣多硬拖着回去的。
这个航次下来,丁一凡的船刚好停在上海港,见到老同学的亲切让他们不由得选择将聚会地点定在学校附近曾经常去的那个酒馆。讲起过去那些熟悉的名字,提到那些熟悉的事件,丁一凡没喝几杯就醉了。雷鸣多拼命往丁一凡的酒杯里倒酒,边倒边说:“你小子这老得可真快啊,想起来没?有次大学里喝醉了,要不是萧楠打电话给我,让我把你拖回宿舍,你他妈就冻死在外面了。”“他妈的,老子喝,今天谁不喝谁是孙子。”丁一凡忽然声音提高了几度,嚷着要为了活下来干杯。
“来,为了还活着干杯。”酒馆里不断响起干杯的声音,丁一凡很快烂醉如泥。
那些过眼云烟般的往事,就这样被他丁一凡当作下酒菜,风干了拿来下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