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看这光景,不象是有气,竟象是有病的。袭人偷着空儿到潇湘馆告诉紫鹃,说是二爷这么着,求姑娘给他开导开导。紫鹃虽即告诉黛玉,只因黛玉想着亲事上头,一定是自己了,如今见了他,反觉不好意思,“若是他来呢,原是小时在一处的,也难不理他;若说我去找他,断断使不得。”所以黛玉不肯过来。袭人又背地里去告诉探春。那知探春心里明明知道海棠开得怪异,“宝玉”失的更奇,接连着元妃姐姐薨逝,谅家道不祥,日日愁闷,那有心肠去劝宝玉?况兄妹们男女有别,只好过来一两次,宝玉又终是懒懒的,所以也不大常来。宝钗也知失玉。因薛姨妈那日应了宝玉的亲事,回去便告诉了宝钗。薛姨妈还说:野虽是你姨妈说了,我还没有应准,说等你哥哥回来再定。你愿意不愿意?”宝钗反正色的对母亲道:野妈妈这话说错了。女孩儿家的事情是父母作主的,如今我父亲没了,妈妈应该作主的,再不然,问哥哥,怎么问起我来?”所以薛嫩马更爱惜他,说他虽是从小娇养惯的,却也生来的贞静。因此,在他面前,反不提起宝玉了。宝钗自从听此一说,把“宝玉”两字自然更不提起了。如今虽然听见失了玉,心里也甚惊疑,倒不好问,只得听旁人说去,竟象不与自己相干的。
只有薛姨妈打发丫头过来了好几次问信。因他自己的儿子薛蟠的事焦心,只等哥哥进京,便好为他出脱罪名;又知元妃已薨,虽然贾府亡乱,却得凤姐好了,出来理家,所以也不大过这边来。这里只苦了袭人,在宝玉跟前低声下气的伏侍劝慰,宝玉竟是不懂。袭人只有暗暗的着急而已。
过了几日,元妃停灵寝庙,贾母等送殡去了几天。岂知宝玉一日呆似一日,也不发烧,也不面,只是吃不象吃,睡不象?,甚至说话都无头绪。那袭人麝月等一发慌了,回过凤姐几次。凤姐不时过来。起先道是找不着玉生气,如今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有日日请医调治。煎药吃了好几剂,只有添病的,没有减病的。及至问个哩不舒服,宝玉也不说出来。直至元妃事毕,贾母惦记宝玉,亲自到园看视,王夫人也随过来,袭人等叫宝玉接出去请安。宝玉虽说是病,每日原起来行动。今日叫他接贾母去,他依然仍是请安,惟是袭人在旁扶着指教。贾母见了便道:野我的儿!我打量你怎么病着,故此过来瞧你。今你依旧的模样儿,我的心放了好些。”王夫人也自然是宽心的。但宝玉并不回答,只管嘻嘻的笑。贾母等进屋坐下,问他的话,袭人教一句,他说一句,大不似往常,直是一个傻子似的。贾母愈看愈疑,便说:野我才进来看时,不见有什么病;如今细细一瞧,这病果然不轻,竟是神魂失散的样子!到底因什么起的呢?”
王夫人知事难瞒,又瞧瞧袭人怪可怜的样子,只雏依着宝玉先前的话,将那降临安伯府里去听戏时丢了这块玉的话悄悄的告诉了一遍,心里也彷徨的很,生恐贾母着急。并说:野现在着人在四下里找寻。求签问卦,都说在当铺里找,少不得找着的。”贾母听了,急得站起来,眼泪直流,兑道:野这件玉,如何是丢得的!你们忒不懂事了!难道老爷也是撂开手的不成?”王夫人知贾母生气,叫袭人等跪下,自己敛容低首回说:野媳妇恐老太太着急,老爷生气,都没敢回。”贾母咳道:野这是宝玉的命根子,因丢了,所以他这么失魂丧魄的,还了得!这玉是满城里都知道的,谁捡了去,肯叫你们找出来么?叫人快决请老爷,我与他说。”
那时吓得王夫人袭人等俱哀告道:野老太太这一生气,回来老爷更了不得了。现在宝玉病着,交给我们尽命的找来就是了。”贾母道:“你们怕老爷生气,有我呢。”便叫麝月传人去请。不一时,传话进来说:野老爷谢客去了。”贾母道:野不用他也使得。你们便说我说的话,暂且也不用责罚下人。我便叫琏」儿来,写出赏格,悬在前日经过的地方,便说:‘有人捡得送来者,情愿送银一顶;如有知人捡得,送信找得者,送银五千两。’如真有了,不可吝惜银子。这么一找,少不得就找出来了。若是靠着咱们家几个人找,就找一辈子,也不能得。”王夫人也不敢直言。贾母传话,告诉贾琏,叫他速办去了。
贾母便叫人:野将宝玉动用之物,都搬到我那里去。只派袭人秋纹跟过来,余者仍留园内看屋子。”宝玉听了,总不言语,只是傻笑。贾母便携了宝玉起身,袭人等搀扶出园,回到自己房中,叫王夫人坐下,看人收拾里间屋内安置,便对王夫人道:野你知道我的意思么?我为的是园里人少,怡红院的花树,忽萎忽开,有些奇怪。头里仗着那块玉能除邪祟,如今玉丢了,只怕邪气易侵。所以我带过他来一块儿住着。这几天也不用叫他出去。大夫来,就在这里瞧。”王夫人听说,便接口道:野老太太想的自然是。如今宝玉同着老太太住了,老太太的福气大,不论什么都压住了。”贾母道:“什么福气!不过我屋里干净些,经卷也多,都可以念念,定定心神。你问宝玉好不好?”
那宝玉见问,只是笑。袭人叫他兑子,宝玉也就兑子。王夫人见了这般光景,未免落泪,在贾母这里,不敢出声。贾母知王夫人着急,便说道:野你回去罢,这里有我调停他。晚上老爷回来,告诉他不必来见我,不许言语就是了。”王夫人去后,贾母叫鸳鸯找些安神定魄的药,按方吃了不提。
且说贾政当晚回家,在车内听见道」儿上人说道:“人要发财,也容易的很!”那个问道:“怎么见得?”这个人又道:野今日听见荣府里丢了什么哥儿的玉了,贴着招帖儿,上头写着玉的大小式样颜色,说有人捡了送去,就给一万两银子;送信的还给五千呢!”贾政虽未听得如此真切,心里诧异,急忙赶回,便叫门上的人,问起那事来。门上的人禀道:“奴才头里也不知道,今儿晌午,琏二爷传出老太太的话,叫人去贴帖儿,才知道的。”贾政便叹气道:“家道该衰,偏生养这么一个孽障!才养他的时候,满街的谣言,隔了十几年,略好了些。这会子又大张晓谕的找玉,成何道理!”说着,忙走进里头去问王夫人。王夫人便一五一十的告诉。贾政知是老太太的主意,又不敢违拗,只抱怨王夫人几句。又走出来,叫瞒着老太太,背地里揭了这个帖儿下来。岂知早有那些游手好闲的人揭了去了。
过了些时,竟有人到荣府门上,口称送玉来的。家人们听见,喜欢的了不得,便说:野拿来,我给你回去。”那人便怀内掏出赏格来,指给门上的人瞧说:“这不是你们府上的帖子?写明送玉的给银一万两。二太爷,你们这会子瞧我穷,回来我得了银子,就是财主了,别这么待理不理的!”门上人听他的话头儿硬,便说道:“你到底略给我瞧瞧,我好给你回。”那人初倒不肯,后来听人说得有理,便掏出那玉,托在掌中一扬,说:野这是不是?”众家人原是在外服役,只知有玉,也不常见,今日才看见这玉的模样儿了,急忙跑到里头抢头报的似的。那日贾政贾赦出门,只有贾琏在家。众人回明,贾琏还问真不真?门上人口称:野亲眼见过,只是不给奴才,要见主子,一手交银,一手交玉。”贾琏却也喜欢,忙去禀知王夫人,即便回明贾母,把个袭人乐的合掌念佛。贾母并不改口,一叠连声:野快叫琏儿请那人到书房里坐着,将玉取来一看,即便给银。”贾琏依言,请那人进来,当客待他,用好言道谢:野要借这玉送到里头本人见了,谢银分厘不短。”
那人只得将一个红绸子包JJ送过去。贾琏打开一看,可不是那一块晶莹美玉吗?贾琏素昔原不理论,今日倒要看看。看了半日,上面的字也仿佛认得出来,什么“除邪祟”等字。贾琏看了,喜之不胜,便叫家人伺候,忙忙的送与贾母王夫人认去。这会子原动了合家的人,都等静看。凤姐见贾琏进来,便劈手夺去,不敢先看,送到贾母手里,贾琏笑道,你这么一点儿事,还不叫我献功呢!”贾母打开看时,只见那玉比先前昏暗了好些,一面用手擦摸,鸳鸯拿上眼镜JJ来,戴着一瞧,说:野奇怪!这块玉倒是的!怎么把头里的宝色都没了呢?”王夫人看了一会子,也认不出,便叫凤姐过来看。凤姐看了道:野象倒象,只是颜色不大对,不如叫宝兄弟自己一看,就知道了。”袭人在旁,也看着未必是那一块,只是盼得的心盛,也不敢说出不象来。
凤姐于是从贾母手中接过来,同着袭人,拿来给宝玉瞧。这时宝玉正睡着才醒。凤姐告诉道:野你的玉有了。”宝玉睡眼蒙胧,接在手里也没瞧,便往地下一撂道:野你们又来哄我了!”说着只是冷笑。凤姐连忙抬起来道:“这也就奇了。怎么你没瞧,就知道呢?”宝玉也不答言,只管笑。王夫人也进屋里来了,见他这样,便道:野这不用说了。他那玉原是胎里带来的一宗古怪东西,自然他有道理。想来这个必是人家见了帖儿,照样儿做的。”大家此时随大悟。
贾琏在外间屋里听见这个话,便说道,“既不是,快拿来给我问问他去。人家这样事,他还敢来鬼混!”贾母喝住道:野琏儿,拿了去给他,叫他去罢。那也是穷极了的人,没法儿了,所以见我们家有这样事,他就想着赚几个钱,也是有的,如今白白的花了钱,弄了这个东西,又叫咱们认出来了。依着我,倒别难为他,把这块玉还他,说不是我们的,赏给他几两银子。夕卜头的人知道了,才肯有信J儿就送来呢。要是难为了这一个人,就有真的,人家也不敢拿了来了。”贾琏答应出去。那人还等着呢,半日不见人来,正在那里心里发虚,只见贾琏气忿忿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