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话——又是难得的中国话,从美少年的红唇间流出,配上他一身的魏晋汉服,似乎是竹林七贤之一?
“你怎知道我的名字?”
少年打量着我微微一笑,露出一丝浅浅的酒窝,随口吟道:“天下谁人不识君!”
居然是高适的边塞送别诗!联想最近关于天空集团的新闻,特别是我成功越狱震动全美,这句诗确实形容得恰到好处。
“不敢当!”我自嘲地苦笑一声,“全场人都被你震住了,但还不知尊姓大名?”
“慕容云。”
他撩起落在额前的一绺乌发,咳……虽然我是个男人,但不得不承认,这个动作简直帅呆了!
“慕容云?”
“是,你读过《天龙八部》吗?”
虽然,最近两年没读过金庸的书,记忆中却清楚的有《天龙八部》的情节。
“江南慕容?”
“很好,其实是塞北慕容,我们慕容氏族出自草原鲜卑,乃是五胡十六国的望族。”
“这……这……我还是第一次认识姓慕容的人呢!”
最近半年我说话已成熟自信了许多,为何现在又结结巴巴?
慕容云神采奕奕道:“很多人都这么说。”
“为何那么喜欢那个陶像?”
“因为很漂亮!”
“漂亮?”我摇摇头,“如果摘下面具大概就漂亮了。”
“面具?你也知道他戴着面具?对了,你是他的后代嘛。”
他为何什么都知道?我尴尬地回答:“这是我叔叔的收藏,我并不太懂这些。”
“非常荣幸,以后就是我的收藏了。”他收起长长的袖管,贾宝玉似的柔声细气道,“很高兴认识你,再见!”
慕容云转身离去,背影化作一袭白色汉服,宛如蓬莱山上传说的仙童。
“啊,等一等!”
他果然停住脚步,缓缓转过头来酷酷地一笑:“什么事?”
“你从哪里来?”
“古代。”
话音未落我和他都笑了起来,从浅浅的微笑到放声大笑,两个男人像疯了似的,笑声传遍拍卖行的每个角落。
没错,这身汉服行头果然是从古代穿越而来,没准下一秒钟就要穿越回去了。
他很古典地向我微微颔首,仿佛阮籍向嵇康告别,陆士龙与荀鸣鹤相遇。
奇怪,慕容云给人一种特别的亲近感,不仅仅因为他有张美丽的脸。
只见白袍风一般闪过,留下扬扬洒洒的魏晋空气,让我仰起脖子深呼吸。
一分钟后,我冲到外面的走廊,落地窗户可以俯瞰楼下的街道。
是的,我看见他了——美少年慕容云,穿着飘逸的白色汉服,走过曼哈顿的大街,任凭细雨打湿肩膀,一路引来无数人关注,甚至许多汽车放慢速度,几乎导致交通堵塞,直到消失在各种颜色的人海之中。
究竟哪来的中国小子?年龄比我小,谈吐气质却要成熟许多,看他拍出三百多万美元却面不改色,大概是某位富家公子。纽约有不少这种中国富二代,除了欺世马就是泡妹妹,如此具有古典名士风范,居然穿着汉服走在大街上,必定绝无仅有!
斯人已去,幻影不逝……
代表高思国家属为捐款签字之后,我在秘书陪同之下离开拍卖行。
刚坐进车里的刹那,手机铃声突然响了,是天空集团总部打来的电话——
“高能先生!高小姐出事了!”
高小姐就是莫妮卡,天空集团新任全球董事长兼CEO。
“什么?她不是在非洲吗?”
“是的,刚刚得到的消息,她在非洲出事了!”
电话里是天空集团的行政总裁,他吞吞吐吐的言语让我越发紧张。
“莫妮卡到底怎么了?”虽然心里极度恐惧,我仍对着手机狂吼,“快点说啊!”
“她死了。”
细雨霏霏。
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乌云覆盖下的停机坪。数辆黑色汽车刚被特许驶入,其中有一辆小型卡车似的超级悍马。
我穿着一身黑色西装,跨出加长版林肯站在雨中,司机在身后为我打伞。二十多人仰望苍穹,被大西洋吹来的风雨侵袭,等待莫妮卡魂兮归来。
远处跑道上降落了一辆公务飞机,高速滑行后渐渐放缓,直到完全停稳转向停机坪。机身上涂着天空集团标志,周围响起一片轻声哀叹,我的心也被碾得粉碎。
她回来了。
公务机进入停机坪,几名机场工作人员率先登机,随后打开机舱后部的备用门,一具棺材被缓缓抬下飞机。
莫妮卡的灵柩。
漫天阴雨之下,大家快步跑上去,有些人老泪纵横,有些人眼神绝望,纷纷抚摸着棺材——表面覆盖天空集团的旗帜,四名集团退休元老,当年与高过一同打江山的老兄弟,如今是白发苍苍的老头,扛起灵柩四角,走向由悍马改装的灵车。
我仍孤独地站在雨中,司机也跑过去帮忙了,冰冷的雨将我浑身淋湿,痴痴地看着莫妮卡——她已香消玉陨,藏身于一具棺材之中,被抬上黑色悍马。
耳边浮起几天前的清晨,在她起飞前往非洲之前,特意打给我的那个电话,她在这个人间留给我的最后声音——
“再见,我爱你。”
我也爱你!
亲爱的莫妮卡,虽然不曾亲眼看到,但我知道这是你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却成为我们永别的遗言。
倒带——她去非洲东部的所多玛国,为了天空集团生死攸关的石油项目,不被公司的竞争对手抢走。就在她抵达该国的当天下午,前往总统府谈判的道路上,遭遇了火箭弹的突然袭击。车队的五辆汽车全被摧毁,四名公司随行人员当场遇难,另有三名当地警卫死亡,受伤者多达十三人。莫妮卡的座车中弹起火后翻车,人们从车内救出了重伤的她,送到该国最好的医院——60年代中国援建的,医生全力抢救了一天,莫妮卡依然生命垂危,公司要把她送回美国治疗,却在前往机场的路上停止心跳。
由于所多玛国的通信极差,隔天才与纽约总部联系上——天空集团内部一片大乱,行政总裁第一时间给我打了电话,莫妮卡的遗体做了简单处理后,被送上专机飞回美国。
天空集团再度成为全球媒体热点,在第二任董事长高思国下葬48小时后,第三任董事长莫妮卡·高在非洲遇袭身亡,这对身价万亿美元的父女,不到一周双双共赴黄泉,令风雨飘摇中的天空集团,处于随时翻船的危险境地。
是谁袭击了莫妮卡的车队?所多玛国总统下令严查,就连奥巴马总统也发表谈话,指示中情局强力介入,甚至要游说国会出兵东非,必须将袭击美国公民的歹徒捉拿归案。
目前媒体有无数种猜测,从邪恶组织到当地部落再到邻国政府,甚至还有人猜测就是所多玛国总统干的!这位传说中爱吃人肉的暴君,做出这种卑鄙勾当也不无可能。但截止目前没有个人或组织宣布对此负责,各方调查也没有任何头绪。
但我另有答案——此行莫妮卡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签下所多玛国石油开发的合同,原因是最近遇到了厉害的竞争对手。他们最不愿意看到天空集团成功,为了独占所多玛国的石油资源,必然想方设法阻挠莫妮卡,甚至要使用最邪恶的手段!历史上财团与财团之间的斗争异常残酷,往往比国与国的斗争更加卑劣,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一定是某家跨国石油巨头,暗中雇佣职业杀手,用火箭弹袭击的方式,杀害莫妮卡及其随行人员,破坏天空集团的石油开发计划。那些看起来道貌岸然衣冠楚楚的家伙,在福布斯排行榜上风风光光的家伙,说不定就是双手沾满鲜血的杀人魔王。
车队开出停机坪,悍马灵车被夹在当中,载着莫妮卡的灵柩,碾过纽约的漫天风雨。我的座车留在最后,与灵车之间隔着两辆车,雨刮器来回晃动,无法看清莫妮卡的位置,只能无望地靠在车窗上,让冰凉的玻璃凝固身体。
雨越下越大,一路的景色越发模糊,车窗上宛如瀑布流下,前方隐隐是灰暗的海平线。
几天前我刚来过这里——海滨墓地,高思国举行葬礼的地方,莫妮卡也将被埋葬于此。
汽车不能直接开进墓地,所有人都在大门口下车,冒雨将棺材抬进墓园。转过弯弯曲曲的墓道,直到最深处的海边高地,数米之下便是白浪滔天的大西洋。
我看到了高思国的墓碑,兰陵王戴着魔鬼面具,跃马俯视再度来访的人群,包括那具盛着他的后代的崭新棺材。
墓碑下有个新挖开的墓穴,两个华裔老人正在刻字,大概是加上高梦的名字吧。
莫妮卡将被葬在父亲身边。
所有人排列在灵柩后,我作为死者唯一的亲属,照例站在第一排,大家每人举着一把伞,但基本都被淋湿了。
行政总裁轻声问我要不要打开棺材,看看莫妮卡的遗体?
我目光呆滞地摇摇头:“不要打扰她了,让死者入土为安,别再承受这个人间的苦难。”
依然没有任何宗教仪式,简短的默哀和三鞠躬后,棺材被缓缓送入墓穴。
看着莫妮卡一点点远去,渐渐被美利坚的大地吞没,我的眼泪混含雨水,一同落入墓地的泥土——这把泥土也将拥抱她的身体,吸收她的皮肤与肌肉,分解她的每一寸组织,却无法溶化她的灵魂。
因为,我能感受到她的灵魂,飘荡在我的左右,浮动在我的眼底,叮咛在我的耳边,重复在我的梦中,烙印在我的心间,刻骨铭心,不可磨灭……再也无法抑制悲伤,不是逆流成河而是顺流成海,投入这片阴沉郁闷的大西洋。
棺材已落至墓底,大家每人送入一捧泥土,直到莫妮卡的青丝红颜,完全被埋葬于黄沙赤土之下。曾经被拥入怀中千柔百媚的胴体,曾经穿越丝绸之路混血的双眼,曾经掠过欧亚大陆的栗色长发,曾经在耳边缠绵的辗转低吟,曾经如胶似漆不可分离的短暂光阴。
而今,却作一堆尘土。
君犹如此,余何以堪?
我傻站在凄风苦雨中,当初的忧虑竟成事实——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美好时光太短暂了,也许这种恐惧本就是命运注定?
时间,世界上最残酷的还是时间。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此刻,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剩下高高的兰陵王雕像墓碑,空旷的高氏家族墓地,还有海天一色的大西洋,无边无际的风雨,这个寂静的人间。
永别了,我的爱人!
我听到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
就像一只椰子自高空坠落砸得粉碎,变成粉末溶入这片泥土,溶入地底深深的墓穴,与她的DNA成分紧紧缠绵,从此以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简短的葬礼结束后,人们或真或假地抹着眼泪离去。给莫妮卡抬棺的四位元老,也被人搀扶着走出墓地。
最后,只留下我一个人。
没有人为我撑伞,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湿透,包括心也被浸泡在泪水中。痴痴地看着脚下的泥土,周围种着茵茵的绿草,很快将要覆盖一层不锈钢,再也不能被我看到了。
莫妮卡死了。
我最爱的人死了。
天空集团新任全球董事长兼CEO死了。
古老的兰陵王后代,原本只有四个人——高思祖及其子高能,高思国及其女莫妮卡。
现在,只剩下了高能——不,高能也早就死了!
三年前,高能与我一同发生车祸当场身亡,而我失去了自己的脸,换上高能的脸代替他;一年多前,高能的父亲,突然自杀身亡;一周之前,高能的叔叔,天空集团大老板高思国,因患癌症去世;现在,高思国的独身女,我最爱的女人高梦——莫妮卡,带着残破的遗骸,埋入他父亲的身边。
至此,兰陵王高氏家族的血统,已在地球上彻底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