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末连着下了两场雨雪后,天终于有些放晴了起来,只是几场风霜已经催落了许多叶,今年的冬比往常都稍早些。
所幸隔了一个半个月,京都的戒严是撤去了许多,只是这表面的繁荣昌盛下总是装着小心谨慎。肆肆随着裴湛一行到了京郊南湖山,只因为早朝还没有恢复,裴湛又自请卸了官职教导太子,这月余来连带着晏王府上下都显得是异常清闲。
南湖边上延至湖中的草亭中,裴湛身边的那几位统领大人聚在一处,各自寻了玩样。却是,肆肆独自别了人群,寻了一旁的青石桌坐下,取了早已备好的笔墨来写。这时节原本就冷,更加之山间的湿气重,肆肆也特挑了件稍厚的衣裳来穿,然而却衬得她更加的纤瘦。那边亭子中说说笑笑,她却独自一人孤清的坐在这儿埋头苦写。然而她能跟着出来,也只是因为她这笔下将要写出的东西。
肆肆凝思去写,那些琴曲,她从前并不上心,但她爹年少时确是有名的风流才子,极好收藏这些古曲的孤本残作。只可惜,藏在宋家的那些遗世奇作到底是没有逃过失传。
肆肆想得投入,浑然不知道身边已经坐了一人。裴湛见肆肆拧眉迟迟落不下笔,好似遇见了极难的东西用笔尾轻轻触着下唇,一副绞尽脑汁的认真模样。他伸手去抽出了肆肆手下的纸,凝眸看了一眼,也不朝她看只递出了手。肆肆领悟,将手中笔递了过去,就只见他速速写了一通,待读了一番才将那纸交还给她。
这首名《东喜禅》曲子原本是一首战曲,铿锵悲壮,起伏高昂,最是考究指法。肆肆那时候也只听过几次,不过她惫懒,没有耐下心思去学,所以后面的一段任凭她如何反复去回忆,都想不起半点零星来。肆肆看着现在纸上后续的半部,心中默哼唱了一遍,倒是贴切的很。
再抬头时,已见裴湛让人捧了琵琶过来。
那人却是一个年逾五十的老琴师,他细细地看了一遍曲子,就调弄了琴弦开始了剥了第一个音。肆肆许久没有听到这样荡气回肠的乐声,好似真被带到了杀戮的战场,有种只逼着你前进不容有半丝退却的悲壮。一曲尚未作罢就被中断了,她抬眸去看裴湛,发现他拧着招停了那时乐师,拿起那纸复又改动了几笔,蹙眉沉思,似乎还在琢磨不妥之处。
肆肆微微有些惊诧,这首曲子只在边疆将士中流唱过,却不想这个出生天家的贵公子竟然也能分毫不差诠释其中的韵味来。甚至……里面更加显得雄浑壮阔。
搁了笔,裴湛竟然是要了琵琶亲自调弄起来,起初有些生疏,到后面技法非但流畅,更是繁复变化了起来。峥嵘一曲罢,回荡心中,已经叫人久久不能平复。
裴湛更是久久才从其中回过神来,不知是在想着什么。肆肆也默然看向前边的南湖,湖上烟波浩渺,笼着一层淡淡的烟雾,湖周的草木都已经潦倒得几近湮没。
久坐生冷,肆肆拉了拉衣领子,远处那处的亭中偶尔传出笑声。她抬头余光瞥见,裴湛低眸执笔扔在改动着那一纸战曲。那琴师早就退了下去,就他们二人做这儿,也不见旁的人靠近。她见裴湛没有半点挪动的意思,更无奈笔墨只有一副,她也只能枯坐了。
“孤当年也只是在泉州远远听了一次,如今想起仍是觉得荡气回肠。”裴湛搁了笔墨,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肆肆愣了一下,才恍然这周围并没有其他人,他这是在和她说话。抬眸看他,肆肆声音轻浅的唔了一声。
然而裴湛却再没有说话,看着那张纸,像是又陷入了那场遥远的回忆中,眉目间有些怅然。
“湛哥。”突然有轻快的女声插入这清冷场面,陆心楼一袭火红狐裘,笑意吟吟的迎了上来。她看都没超肆肆看一眼,一面脱了身上的外袍后随手递给了她,吩咐道:“给我端碗茶来”,一面坐了下来,拉着的裴湛的手腕娇声道:“湛哥怎么也不等等楼儿?”
肆肆手中被人硬是塞入了狐裘,自然心知这位陆小姐是故意贬她为婢打发她走的。她不再停留只悄声退下去,身边传来裴湛温淡的声音:“我只想着你还是如小时候一样起不了早。”
“湛哥,你笑我!”
肆肆几乎能想到陆心楼在说这话的时候是何种半娇半嗔的模样,她心中微微触动,似乎……也是青梅竹马。
沿着南湖边的木栈走了几丈开外,肆肆后脑被一物砸了正着,一个松果滚到她的脚边。她回头去看,一个淡紫袍子的少年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手中尚在抛玩着两个松果。
肆肆面无波澜看了一眼,就敛着眉眼,转过身去。
“你是傻子吗?”身后的那少年突然开口道。
肆肆并不认识他,也不愿意同不相干的人费口舌,兀自往前走了数步。不料,那少年却不依不饶了起来,快步追了上来,“你真是个傻子?”
他侧头去瞧肆肆,仔细端量了一番,又摇了摇头,低声喃喃:“若当真是个傻子,九叔也不会同你坐在一处。”他摇了摇头,又道:“你容貌可怖,恐怕这纱布下半张脸是伤着了的,怨不得心楼不将你放在眼中。”
肆肆终于抬眸去看了他一眼,却依旧是抿着唇,没有说话。
那少年见肆肆不肯说半句话,想了想是明白了过来,她是不愿意同自己说话,一时,他脸色数变。前段时间虽说他的太子之位岌岌可危但到底他还是太子,却怎么连晏王府一个不入流的东西都敢轻视他。他面到愠怒,问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肆肆确实不知道,摇了摇头。
紫衣少年只一字一字道:“当朝太子。”他看着肆肆,嘴角隐隐带着得意的笑。
肆肆却依旧无甚波澜,只是敛了眉眼恭恭敬敬的跪下,朝着少年极尽卑微的磕了一个头,“民女拜见太子爷。”
裴承不屑的哼了一声,心中却仍有些不痛快,“你抬起头来。”
肆肆依言抬头。
是了,裴承这才明白心中仍是不爽的原因,“你这是什么表情?”
肆肆茫然的抬起眉眼去看他,一时哑然。裴承看了,面上更加是流露出不屑,腹诽道真是个傻子。他看了一眼那红得似火焰一般火狐皮裘,心思一转。
“你起来。”
肆肆依言起身,却不料还没完全站好,手中狐裘就已经被人夺了过去。裴承将那一袭亮丽火红抛向了南湖中后,回头朝着她笑了笑。
肆肆不曾想他会去抢这东西,心中一时被他这举动弄得有些怔愣。但见那火红狐裘并没有沉入湖中,原来裴承扔的距离极近,而湖周靠着堤岸处正有一圈薄薄的冰,而狐裘正是落在那上面。
让肆肆没有料到的是,那自称太子的少年竟是一步步朝着下面走去,似乎要去捡那狐裘。肆肆刚想要出声提醒冰薄小心,稍一思量就将此话吞回了肚子中,只淡漠的瞧着。明明东西是他扔下去,他再下去下去捡,就不得不叫人觉得他这是另有谋划,而她自己也完全可以收起这不必要的善心。
果不其然,刚踏上两步,这层薄冰就完全承受不住碎裂了,紫衣少年陷入了下去,不过他手中已然抓住了那件狐裘。湖岸处不深,甚至容得少年站稳后了才惊呼一声,来惊动了不远处人。
肆肆漠然的站在远处,平淡的瞧着那些人一涌而上,将那落入水中的少年的搭救了上来。她心中已经确定这位太子殿下会为了这事情找个由头,所以自己就算是当下逃了避开人群也无用,倒不如站在这,省着些力气看了场好戏。
陆心楼半跪在那儿,伸手去接裴承手中已经亲浸湿了狐裘。虽然裴承只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但那眸中不能严明的复杂情愫仍是让她手抖了几下。“你……。”陆心楼咬着唇,又担忧又好气,在裴承耳边嘟囔了一句,“傻子。”
肆肆觉得有些可笑,真正蠢笨的非要来招摇自己的聪敏,而明明有些脑子的却又要装得一副蠢笨憨实的样子来。人心诡秘,实难揣测。
当她见那只手指向自己的时候,就知道一切都避无可避。随着那指过来的手,陆心楼凛凛的目光也一道射了过来,她随即走到了肆肆面前,反手打了她一个巴掌,“下贱东西。”
肆肆咬牙,竟也不觉得疼,缓缓的回过脸木然的看着陆心楼,甚至没有半分不甘的辩驳,犹如死人一样。
裴湛也站在不远处裴承的身边,直到听见了那一掴掌声才抬头看向这边,眸色幽深,默了默,却并没有开口为肆肆说本分话。他复低头看了一眼浑身湿透的少年,对手下人吩咐道:“送太子回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