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
京都早已落了几场大雪,四面八方的黑云渐渐朝着头顶这一方仅剩的青空聚拢堆压过来,几乎就已经是压在头顶上,沉闷得叫人喘不过起来。鳞次栉比屋檐上白茫茫的一片,即便是街上行人都带了匆匆之色,拥着厚重棉衣一闪而过,饶是帝都繁华也抵挡不住隆冬的萧瑟。
“下头那些园子中的人都已经动手去邕州了,只是……敞园和青楚馆这两处地方等着王爷亲自安排。”绻花与惊鸟两人跟在裴湛身后朝着他的飒金园去。
皇帝赐了封地,王府中的大半下人已经开始往邕州转移了。只是敞园和青楚馆的人却一时难以有好的处置。这些和金吾卫是一并是先帝在时,裴湛就着手建立的,后来也未曾有过改变。可如今,裴湛手中已无实权,还保留着这些江湖民间之士,就显得有几分不妥当了,难免叫人多有微词。若是再带着这样一群人马回封地,只怕那位要日夜不得安稳了。
“这两处先维持现状。”裴湛思量着说道。
绻花有些难为,却还是说道:“王爷,今早惜桦太妃又差人来请王爷入宫了。”
夏日里的繁花小径如今只有几根光秃秃细长枝条垂着,青石板上每一寸积雪都被扫了干净,只有那些枝蔓上偶有积雪落下。
裴湛听了,脚下微滞,神色越发幽深,没有言语,反而是加快步子转入自己的院子中。
他的独院中书房前正对着一个翡色的小池边,而那小池子边上如今正站着一人袅娜的身影。枯败的大树下,那抹身影穿了月白色的袄子,并不显得笨重,反倒是叫人觉得消瘦单薄,被掩住的是一段玲珑的身姿。乌黑青丝垂到腰下,黑白分明,俏立在雪下,多了一分空灵。这样遥遥看过去,婀娜纤细的背影叫人生出无限遐想来。
裴湛失神似的停驻在原地,微微眯了眼睛,并没有上前去打扰这样安宁。
她背对着他,低着头看着脚下的那一方小池子追,只是这池子早已经是结了冰,除了一层冰,就再看不见旁的东西。他心中微微一动,竟想要上前一探究竟,到底是什么能叫她看得这样的痴迷。
就这瞬,那身影好像是察觉到了有人盯着她看一样,侧转了脸过来。这人正是半月未有踏出房门的宋肆肆。
然而,真正叫人心生好奇的是她还怀中抱着一物。见了裴湛,她微微屈身拜了拜,“见过王爷。”她的声音清冽纯净,竟如山上淌下的溪泉,叮叮咚咚,十分清越悦耳,闻之润人心肺。而那语调也是比曾经柔软细致了许多,再不复从前的那种粗粝暗哑。
裴湛敛了敛心神,才抬步走向了前。
肆肆漆黑眼中闪动着光亮,比前段日子消瘦了几分,但精神反倒是好了许多,“王爷,你看。”她伸手拉开了自己怀抱着那物的包裹,声调中都不自觉的沁入了几分的愉悦。
是……竟是一张婴孩的脸!粉雕玉琢,甚是可爱,睁着一双水润的大眼睛漫无目的打量着外头的光景。
“描色……偶人?”裴湛不大肯定,略带了几分迟疑的问道。他抬起了手去轻轻触了触那张肉嘟嘟的脸,那孩子亦是拿了好奇眼睛的看着他,然后咯咯咯笑了开来。
这样会动会笑的孩子……真只是偶人而非真人吗?
裴湛倏然收回了手,这指尖还停留着这孩子身上的温热的触感。
“这真的是偶人?”
肆肆极为认真的点了点头,“王爷若是不信,看看自己的指尖。”
裴湛低头一看,摸了那婴孩的两只手指腹上似乎沾染到了些许颜色。他皱了皱眉,果然是见到那孩子脸上的一处果然要比其他地方的肌肤要淡上些许。“这是什么?”
“肆肆只囫囵做出了大概的样子,描色偶人描色偶人,这关键的一步就是描色。”肆肆低眉将孩子重新掩好,“若是完成,还需要一段日子日日描绘五官沁染肤色才行。”
裴湛收回目光,转而去看肆肆,只见她只简单绾了髻,鬓间几缕碎发垂下,半敛着眉眼,宁和安静,反而是生出不同寻常的一种清丽来。半月未见,倒是让人觉得她整个人都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嗯,你耐心去做,这事并不着急。”他点头,忽而想了一件事:“进来书房说话。”
肆肆眼睫微抬,跟着裴湛进去。
那书房中却是极其暖和,看不见火盆却依旧让人觉得是如沐春风。裴湛解开了自己皮裘,露了里头宝蓝色的锦缎长袍,带着几分随意就坐了下来。肆肆抱着怀中描色的偶人,有些不知道在哪处落脚,她微微打量,竟然是择了窗口的那处地方站着。
裴湛起先朝着她看了一眼不以为意,又见她已经悄然将那偶人搁在窗口,才轻诧着问道:“难道还怕将它捂化了?”
“肆肆是怕,这偶人掉了颜色。”肆肆倒也是毫无遮掩,如实说道。
裴湛竟然缓缓笑了起来,精致眉眼间的淡漠一下就被冲散得无影无踪,这笑意不甚浓厚,却是难得的发自肺腑。他对了肆肆招手道:“且搁那,你过来。”
肆肆微诧,将这小偶人做好了,端正的放在那儿遂是走到了裴湛面前,只见他将一章信笺额推至了自己面前。
“你打开看看是什么。”肆肆依言展开,巴掌大的纸上也只有寥寥四五笔,确是纤秀向她保平安的。
“当日他们走得的匆忙……。”此话未尽,裴湛掩着唇轻咳了几声,却不再继续说下去。
她没有想到他会特意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而手中捏着这张纸头上似乎仍是沾有着他的余温。静了会,肆肆才抬眸,低声说的道:“多谢王爷。”
一时气氛都凝滞了起来。
他们之间可供交谈的事情从来都是极少的,更多的时候都是相对无言,各自默默做着旁的事情。不压抑,却都觉得心里很安宁。
有冷风从窗口缝隙涌进来,肆肆拉了拉自己外衣,而坐在窗口的小偶人“哇”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她立即就转身去将那小偶人抱在了怀中,顺手将那窗子也合了起来。
肆肆低眉去逗弄着自己怀中的偶人。那“东西”分明的如同是真的婴孩一样,抽抽搭搭了几下之后,既然破涕为笑,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裴湛看过去,只觉得肆肆低眉间有种不多见的娇柔,眼中也是蓄满了许多温情。他再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确实觉得这不足周岁的孩子是个活生生的。
肆肆注入了许多心血在里头,却不单单只将这看做是古怪秘法做出来的偶人。
“这……描色偶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东西?”忍不住的,裴湛终于是沉着声音问了出来。他只知道描色偶人能像真人一般无二,叫人的分不出真假。可其中到底是个什么缘故却不知道。
看着这样和人伦纲常有悖的东西,裴湛心底终究是多了几分迟疑不定。
肆肆微微一笑,她知道这样的东西并不一定能叫人接受,所以在一开始也只远远的站在那儿,也不曾靠近他。
“其实这一切也都是因为一种蛊虫而已。”
“叫蚀蛊。这蛊虫整个南疆除了蓝家外,再也没有其他人能养得出来。”她边说着话,边去逗弄着这样刚养出的小偶人。“若是让这蛊虫入了新死不足一日的尸体中,就能叫人“活”过来。”
裴湛听了后再去看这偶人,忽觉得先前听描色偶人觉得是世间玄妙之术,如今看来却是可怖诡异。
“虽然音容极其相似,但到底也是……不复生命的东西,只是依靠着蛊而“活着”而已。若是想要做活人的描色偶人,那便要用到子母双蛊。”这描色偶人的制法原本是不传秘法,只是如今这份却是裴湛花重价钱换回来的,肆肆一五一十的细细告知。
“……子母蛊?”裴湛诧异问道。
肆肆点了头,“将母蛊虫放在活人身上,而子蛊在偶人身上,子母心心相应,如此一来,有子蛊的偶人的一切音容行为都能极其肖似那活人了。”
“蓝氏的描色偶人,最不可琢磨的地方第一是奇特的蛊虫,第二才是描色之术。”说着,肆肆从袖子中拿出了一卷白宣纸,呈在了宝蓝色衣裳的清贵男子面前。
裴湛将其慢慢展开,是一位宫装嫔妃的画像,而此人赫然就是他的生母惜桦太妃。面上神情到衣着配饰皆是栩栩如生,跃然于纸上。他惊诧的抬眉看着肆肆,虽然早就知道她擅长作画,却没有想到竟然会有这样的境界,不禁脱口夸赞了一句,“极像。”
肆肆神色极淡,声音低低的说道:“肆肆若没有尽心去做,岂不是辜负了王爷的信任?”
一时间,气氛又有些僵冷。
裴湛眸中微动,将这话放在心中反复想了一通,竟然是体味出她似有所指,仍旧于那事情上对他所有嫌怨似的。他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她,心下竟有些复杂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