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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审讯忠王(4)

李秀成对母亲有深厚的感情。他出生在广西滕县五十七都大黎里一个贫寒的农家,兄弟二人,父亲体弱多病,家里全靠母亲一人支撑。为了让李秀成有点出息,母亲跪在娘家堂兄面前,为儿子求情,请堂兄教儿子识几个字。李秀成断断续续在堂舅那里读了三年书,母亲也就为他家做了三年女佣。李秀成永生不能忘记母亲的这个恩德。以后他参加太平军,升了官,将母亲从滕县接出,总是把老人安置在最保险的地方,住最好的房子,吃最好的东西,对母亲毕恭毕敬,百依百顺。李秀成直到近四十岁尚无亲生儿子,大前年,何王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他把这个亲儿子当作心肝宝贝。这些天来,他除开想念幼天王外,就是牵挂着老母幼子。如果曾国藩真的讲信用,今后带着老母幼子,回到滕县老家,做一个自耕自食的普通百姓,今生今世再不过问一家之外的事。既挽救了二十余万弟兄的性命,又不为清妖朝廷做一点事,这不能算作叛徒吧!李秀成觉得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对的,是无愧于天王,无愧于太平军弟兄的。李秀成心里坦然了,踏实了,精神充足了。他恢复了往日的神态,抬起头来,平静地说:“老中堂,放下刀枪的弟兄,你保证不杀他们吗?”

“老中堂”三个字,使曾国藩暗自惊喜:这不分明表示他已愿意投降了吗?

“只要放下刀枪,本督保证不杀!”曾国藩赶忙回答。

“两广过来的老兄弟也不杀吗?”李秀成追问。在往日的战争中,湘军也曾宣传过不杀降人,但对两广人例外,这使两广老兄弟更加铁了心,与湘军打到底。

“两广老长毛也不杀。”曾国藩立刻答复。

“你能保证找到我的老母幼子吗?”李秀成又问。

“本督下令所有追杀的官军,务必保护好你的母亲和儿子,你可放心。”

曾国藩的答复使李秀成很满意:“如此,李秀成愿意归顺朝廷。”

“好!”曾国藩十分满意,站起来走到李秀成身边,看到了被曾国荃割去了两块肉的左臂在化脓腐烂,便对曾国荃说:“叫一个医生来,给他的伤口上药包扎,每天茶饭要按时供应。”

曾国荃点点头,对大哥今夜的审讯很是佩服。

“谢老中堂厚恩。”李秀成完全换成了一个降人的口气。他刚要转身离开,门外忽然走过两只大白灯笼,灯笼后面是一个双手被捆的汉子,汉子后面是两个执刀的士兵,再后面是一个穿着浅白湖绸长袍的师爷。

“惠甫,你上哪里去?”曾国藩叫住了长袍师爷。

“中堂大人、九帅。”赵烈文迈进门坎,行了一礼,“刚才和庞师爷一起提审了长毛头子伪松王陈德风。”

“就是那个早想投诚的陈德风?”曾国藩问。

“正是。”

“叫他进来!”

陈德风被押了进来,一眼看见了李秀成站在那里,赶紧走前两步,在李秀成面前长跪请安,口中叫道:“忠王殿下……”说着泪如雨下,磕头不止。李秀成抱着陈德风的双肩,神情黯然。两双眼睛对视着,似有万千之言而无从说起。曾国藩在一旁看了,心头一跳,暗想:李秀成已是我的阶下之囚,陈德风居然敢于当着我的面,在刀斧监视之下向李秀成行大礼,这李秀成在长毛中的威望可想而知。不能怪沅甫把他装在笼子里,他可真是一只猛虎哇!假若再将此人释放回广西,岂不是真的放虎归山?到时只要他振臂一呼,那些暂时放下刀枪的旧部,就会再聚集在他的旗帜下!不能放他,此人非杀不可!他那双榛色眸子里又闪出了凶狠凌厉的光芒。

“李秀成、陈德风,此是何等地方,岂容得你们放肆!”曾国藩喝道。他本想审问陈德风几句,现在亦无心思了,遂命令押走。陈德风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带着哭腔对李秀成说:“殿下多多保重,恕小官不能侍候了。”

“你走吧,自己多保重。”李秀成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

“李秀成!”曾国藩的口气分明严厉多了,“从明天起,你要老老实实地写一份悔过书,本督将视你的悔改态度申报朝廷,你要明白此中的干系!”

五洪秀全尸首被挖出时,金陵城突起狂风暴雨

第二天,囚禁在木笼里的李秀成的待遇得到改善。手脚不再捆了,左臂也上了药,饭可以吃饱了,由于天气炎热,还特为给他摆了一个盛满凉水的瓦罐和一只泥碗。另外,木笼里还添了几样东西:一条小凳,一张小几,几上摆着笔墨纸砚。李秀成坐在凳子上,一边慢慢磨墨,一边对着砚台凝思。

昨夜回到木笼里,李秀成又深深地思考了大半夜。鉴于几条基本认识,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态度是对的:一是幼天王凶多吉少,很可能真的死了;一是太平天国元气已丧尽,包括自己在内,没有一人能重振当年雄风;一是劝弟兄们放下武器,以免无谓的牺牲,不是叛变。识时务者为俊杰,自己能看清眼前的时务,仍不失为俊杰。不过,李秀成也不轻易相信曾国藩。这个诡计多端、心毒手辣的老妖头是什么背信弃义的事都可以做得出来的。昨夜,当陈德风抱着他流泪的时候,李秀成偷眼看了一下曾国藩。只见他面孔阴冷,眼中流露出一股杀气。这更使得李秀成不敢相信曾国藩了,看来自己的性命不一定能保得住。

对于死,李秀成不害怕。从参加太平军那天起,他就抱定了随时为天国献身的决心,何况天国已成就了这样一番建都立国的伟业,自己身居如此崇隆的地位。此生已足,死有何惜!太平军中读书识字的人犹如凤毛麟角,就是在朝中掌大权的人,能将自己的思想用文字准确表达出来的也不多。过去忙于打仗,李秀成没有想起要写回忆录的事,天王也不重视这事。现在天王已死,与天王一同起义的人大半凋零,天国也行将彻底覆没,这样一场波澜壮阔、震古烁今、历时十四年、波及十六省的伟大革命运动,难道就让它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吗?作为一个最早参加金田起义的老弟兄,作为天国后期的主要领袖,时至今日,李秀成认为将这十几年来亲历亲见亲闻的大事记下来,传给子孙后代,已是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了。很可能这就是生命的尽头了,他决定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写成一份详细的自述,以对天王负责,对天国负责,对后人负责的态度,将往事真实地、不带任何成见地记录下来。他以一贯的过人毅力,强忍笼中的酷热,强忍左臂化脓腐烂的剧痛,强忍身为囚犯的耻辱,强忍自身一切苦痛,迫使脑子冷静下来。眼前仿佛又燃起连天烽火,耳畔又响起动地鼙鼓,千万匹战马在奔驰,无数面旗帜在飘舞,那些铭心刻骨、永生不忘的往事,一件件、一桩桩又浮上了心头。他文思泉涌,笔走龙蛇……

几天来,曾国藩被弄得晕头胀脑。每天一早,曾国荃就把大哥拉出去,到城内城外遍访各营。所到之处,都令曾国藩忧虑重重。但见这些胜利者们一个个都像疯子一样,酒气冲天,秽语满口,打着赤膊,有的甚至连裤衩都不穿,三个五个在一起赌钱打牌,每人屁股上都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有一个营为一个女人,几十个湘勇竟然火并起来。沿江边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几百号小民船,别人告诉曾国藩,这些小民船每只上都有一个年轻的女人,一到傍晚,湘军官勇就像苍蝇逐臭一样地往船里钻。曾国藩听了胸堵气闷。今天在回来的路上经过李臣典的营房,曾国藩顺便去看看。门一推开,只见李臣典赤身裸体睡在床上,房子里有七八个女人,都光着上身,床上还睡着一个,通体上下,一丝不挂。曾国藩本想大骂李臣典一顿,想起康福已死,他是第一个冲进金陵的大功臣,便悄悄退出门去。

康福死于金龙殿前,这事是李臣典告诉曾国藩的。但奇怪的是,打扫战场时,却不见康福的尸体,而从那以后,大家再也见不到康福了。曾国藩相信康福已死。他想起康福跟随自己十三年来,忠心耿耿,屡立奇功,又多次舍命相救,却没有得到朝廷的一官半职,心里很觉得惭愧。他和九弟商量,康福虽死,但作为第一个冲进城的人,还是应该为他请第一功。曾国荃不同意,说人都死了,不如赏活人作用更大。他看出弟弟的心思,也就不再争了。心里决定:今后要在沅江为康福建个祠堂,亲去凭吊,再做块“义士康福”的匾挂在祠堂上;过几年待他儿子大了,要为之寻一个好师傅,悉心教育成才。以此来告慰康福的在天之灵。

金陵城内,到处是残砖碎瓦、余火未尽。天王宫的大火仍未熄灭,今下午西北角好像又烧得旺盛起来了,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湘军在天王宫废墟上翻来刨去,也有人的确从中挖出了金银珠宝,但大部分人都没有寻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十五六岁以上、五十多岁以下的女人已被抢尽。城里没有了,这几天都跑到方山、青龙山等地去搜捕,弄得人心惶惶,避湘军胜过避匪盗。所有这一切,令曾国藩焦虑万分。他担心金陵城里再这样胡闹下去,一定会祸起萧墙。但打金陵的第一号功臣曾国荃却满不在乎,他成天泡在恭维声和杯盏声中。

“九弟,还有一件大事没办。”

“什么事?”曾国荃望着大哥,两眼通红。

“洪仁达招供洪秀全尸首埋在御林苑里,还没有验看哩!”

“这还要验看吗?”曾国荃对此很疑惑,“我审讯了不少长毛头领,都说伪天王在两个多月前就死了。假若没死,哪会有幼天王?”

“我也相信洪酋一定是死了,但人死要验尸,这是常识。日后有一天朝廷问起,说验尸了吗?将作何回答?还有,”曾国藩严肃地对弟弟说,“长毛是否会耍金蝉脱壳计呢?假装死了,实际偷偷地出了城。这种可能性虽不大,但没验尸,万一今后有人硬要这样说,怎么办?”说到这里,曾国藩有意停了一下,轻轻地拍着弟弟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老九,打下金陵,功劳盖世,称赞的不少,眼红的也不少啊!”

曾国荃似有所悟:“过些日子有空,我去验一下。”

“还能过些日子吗?”曾国藩说,“现在天王宫废墟上那么多人在捡宝贝,你想过没有,他们很有可能是想挖洪酋的坟墓,企望从他身上获取奇珍异宝。真的让他们挖到时,你还验什么尸呢?”

“那现在就去!”曾国荃说走就要走。

“慢点。”曾国藩扯住弟弟,“明天去。今天你先叫彭毓橘带一千人将天王宫外面包围起来,把废墟上的人统统赶出去,然后再派人分头去请雪琴、厚庵等人前来,大家一道去验看。戈登早两天到了秣陵关,也把他请来。他是洋人,说话别人相信。另外,再贴一道告示出去,各营必须整肃军纪,不准再酗酒、赌博、斗殴、抢女人!”

第二天午后,洪仁达被押到了天王宫。先前雄伟壮丽的天王宫,而今已变成一片瓦砾场,洪仁达左找右找,好不容易才找到御林苑。它已被破坏得面目全非,桂花树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洪仁达沮丧地站着,不能指出洪秀全的葬地,口里喃喃地念道:“找到黄三妹就好了,她找得到。”

“黄三妹是谁?”曾国藩问洪仁达。

“黄三妹是老三的女官,聪明能干记性好,那天夜里她也在场。”洪仁达依然木头似的站着,眼睛茫茫然四处张望。

“沅甫,你知道伪天王宫里的宫女都到哪里去了吗?”曾国藩问弟弟。

“伪天王宫的宫女投井、上吊的有好几百,据说是有个叫黄三妹的,正要上吊,被士兵们抓住了,后被李祥云要了去。”

“快去叫李臣典把黄三妹送来。”曾国藩皱着眉头说。

一会儿工夫,黄三妹用快马驮来了。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姿色极普通,她一句话也没说,很快就找到了桂花树原址。曾国荃命令士兵们往下挖。这时,天王宫上空突然布满乌云,天色开始晦暗起来。

挖了五六尺后,出现了一个雕花深黑色长大木柜,士兵们用绳子把这个大木柜吊了上来。木柜钉得很严实,几个人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木柜撬开,果然见柜子里躺着一具尸体,从头到脚都用明黄缎子包裹着。兵士们把它从柜子里扯出来,打开外面的黄缎子,又见一层红缎子,再打开红缎子,露出一身白缎子,将白缎子打开,里面终于露出一个人来。黄三妹突然疯了似的冲到尸首面前,跪下喊道:“天王陛下,你带我一起升天吧!”喊完,大声哭起来。

洪仁达站在一旁哭丧着脸说:“老三啊,我们真苦呀!”

曾国藩走近一步仔细查看,只见洪秀全身上穿了一件绣着红日海水飞龙黄缎袍,脚穿白底乌缎长靴,头上包的纱巾已散了,露出一个秃顶,双目微闭,面皮干瘦,下巴上留着稀疏的胡须,全是白的,看那样子总在六十岁以上。曾国藩高声对大家说:“诸位都看清楚了,这就是扰乱我大清江山、神人共愤的长毛伪天王洪秀全。”彭玉麟、杨岳斌和其他营官都走近看了一眼。曾国藩又特地对戈登说:“看清楚了吧,这就是贼首洪秀全。”

“他是个老头子。”戈登微笑着说。

“彭毓橘!”曾国荃高喊,“你带几个兵士把洪酋尸体扛到江边,浇上油烧掉!”

曾国荃话音刚落,随着一道闪电划过,头顶上忽然响起一声炸雷,仿佛落下一颗重型开花炮弹。紧接着又是一声,一连响了五声炸雷。围在洪秀全尸体边的湘军将领们莫不惊恐万状。曾国藩脸色惨白,他觉得这几个炸雷是冲着他打的。

黄三妹对天大叫:“苍天呀,你有眼睛啊,你有眼睛啊,多打几个炸雷,炸死这些畜生吧!”

“你这个贼婆娘!”曾国荃气得脸色发乌,刷地抽出刀来,猛地向黄三妹刺去。黄三妹倒在洪秀全的尸体上,热血喷泉般涌出,将白缎袍染得鲜红。洪仁达目睹这一惨象,吓得全身抖个不停。

乌云越积越密,天完全黑下来了。“大哥,马上有大雨下,我们赶快走!”曾国荃拉着曾国藩刚走出天王宫,豆大的雨点便直向脸上打来,转眼间金陵城大风骤起,大雨滂沱,电闪雷鸣,天昏地暗,刚才还是暑气蒸人,一下子阴冷了。被雨淋湿的湘军将领们,个个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躲在小屋檐下的曾国藩,面对着天气的突变,心中惊惧不已。他不明白,为什么对这个造反贼首的掘墓焚尸,会招致天心如此震怒!

六宁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决不能授人以口实

这些天来,李秀成以每天约七千字的速度在木笼里书写自述。每到傍晚,便有个兵士将他当天写好的纸全部拿去。第二天一早,便又拿几张同样的纸来。这些纸都是一色的黄竹纸,约五寸宽、八寸长,分成三十二行,对中折为两页,中缝处印有“吉字中营”四个字。李秀成写好的自述全部送到了曾国藩那里。这些天他忙得无片刻安息,桌上已积压七八十页了。今天他摒弃一切琐事,要专心致志地审阅一番。李秀成的字写得很潦草,错别字很多,曾国藩看起来很吃力。这两年他的视力是越来越不济了,右眼时常疼痛,视力极差,左眼也大不如从前。他找来一只西洋进口的放大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有些字,还得费神去猜测,结果弄得速度很慢。直到深夜,三万多字的供词还有四五千字没看完,已是头昏眼花,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他走出签押房到后院散散步。院子里凉爽,人也觉得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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