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房间一直留着,”她继续说,“您知道吗?现在,花园里美极了!茂盛的杜鹃花统统开了。小路用河沙铺过,还嵌有小小的紫颜色的贝壳。您将要吃到我的草莓——是我自己动手浇水种的。不再有什么夫人,也不再有什么让先生了。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共和国里,大家以‘你’相称。对吗,马吕斯?生活的法则改变了。您不知道,爸,我有一件伤心事,一只知更鸟在墙头的洞里筑了巢,可一只万恶的猫把那可怜的知更鸟吃掉了。有多少次,我那可怜的、美丽的小知更鸟把头伸出它的窗口望着我!我曾因此而哭泣。那只可杀的猫!可现在没有人哭了。大家都非常愉快、非常幸福。外祖父盼着您和我们一同回去。在花园里,您将有您的一小块田地,您自己耕,自己种,我倒要看看,您种的草莓是不是和我种的长得一样好!还有,我样样依顺您……还有,您得好好地听我的话。”
冉阿让听着,但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听到的只是她那音乐般的说话声。一大颗泪珠,灵魂里幽暗的珍珠,慢慢地在眼里出现。他在轻声说:
“她在这里——这,足以证明上帝是慈悲的。”
“爸!”珂赛特呼唤着。
冉阿让继续说:
“不错,生活在一起,多美好哇。树上,许多鸟,我,和珂赛特去散步,同活着的人一样,互相问安,在花园里呼吸新鲜的空气,这一切,多么甜蜜呀!清早,睁开眼睛就能见到。我们,每个人各种一块地。她,把种的草莓给我吃,我,让她摘我种的玫瑰花,这,该多么好呀!但……”
他停下来,温和地说了两个字:
“可惜。”
眼泪没有落下来。它被收回了。用一个微笑代替了那将滴的泪水。
珂赛特紧紧地握住了老人的两只手。
“啊,上帝,怎么回事?”她说,“您的手更冷了。您不舒服吗?您病了吗?”
“我?我没有病,很舒服,可是……”冉阿让回答说。
他又停下。
“怎么样呢?”
“我要死了。”
珂赛特和马吕斯听罢,犹如被雷轰顶。
“要死了!”马吕斯叫起来。
“是的,但这没有什么。”冉阿让说。
他喘了一口气,微笑着,又说了下去:
“珂赛特,继续跟我说话,再说点什么,说,说你的小知更鸟死了,说吧,我想听……”
马吕斯望着老人,吓呆了。
珂赛特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
“爸!我的好爸爸!您要活下去!您会活的!我要您活下去,听见了吧!”
冉阿让带着一种无限热爱的神色,抬起头来,望着她:
“噢,是的,别让我死吧。谁知道?我可能会听从的。你们到时我正要死去,但我停下了。我觉得我好像又活了过来。”
“您是一个充满活力、富有生命力的人,”马吕斯大声说,“难道您认为您会如此地死去吗?您曾饱经苦痛,但以后再不会有了。我请求您原谅,我要跪下来,求得您的原谅!您会活着的!和我们一起活着。您还会长寿。我们接您回去。从今以后,我们俩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让您幸福!”
“您看,”珂赛特泪流满面说,“马吕斯说了,您不会死的!”
冉阿让微笑着,继续说:
“彭眉胥先生,带我回去,难道我就不再是现在的我了吗?不行。上帝有自己的想法,他不会改变主张。我离开,是最好的安排,而死是实现这种安排的最好的办法。上帝知道我们需要什么。愿你们快乐。愿彭眉胥先生永远拥有珂赛特。青春要伴以朝阳。孩子们,你们身边遍是丁香,还有黄莺,你们的生命像旭日照耀下的美丽的草坪,天上的喜悦充满你们的心灵。现在,我已是多余的,让我死吧。一切肯定都会好的。你们看,要明白这个道理。现在,一切的一切已经无法挽回。我明白,我气数已尽。一个钟头以前,我昏迷过了一次。另外,昨天晚上,我喝完了这一罐的水。珂赛特,你的丈夫真好!跟着他,比跟着我要好得多。”
门口有声音。医生进来了。
“早安!再见了,医生,”冉阿让介绍说,“这是我那可怜的孩子们。”
马吕斯走近医生,只说了两个字:“先生?……”而是用他的神情完整地提了一个问题。
医生没有说什么,向他使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这事使大家不愉快,”冉阿让说,“但,它构不成抱怨上帝不公平的理由。”
大家静默无言,心中都感到无比沉重。
冉阿让转身向着珂赛特,凝视着,仿佛要把她的形象永远带走。他虽然已经进入黑暗的深处,但看着珂赛特,便保持着活力。她那温柔的容貌使他苍白的脸发着光芒,墓窟因而也射出它的光彩。
医生给他诊脉。
“啊!原来,他等的是你们。”医生望着珂赛特和马吕斯,轻声说。
说罢,他凑近马吕斯的耳朵,轻轻加了一句:
“太迟了。”
冉阿让差不多一直在望着珂赛特。有时,他也安静地望望马吕斯和医生。他含糊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再活。”
忽然,他站了起来。这是临终前的一种挣扎。他稳稳地向墙壁走去。马吕斯和医生上来搀扶他,被他推开了。他走到墙边,从墙上取下挂着的铜十字架,回转来,坐在床上,那动作是那样的自如,好像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他把十字架放在桌上,高声道:
“这就是伟大的殉道者。”
说着,他的胸部陷了下去,头摇晃了一下,手放在膝上用指甲抠着裤子的布,好像墓中一个沉醉的幽灵。
珂赛特呜咽着,扶着他的双肩,想要说些什么,可又什么也说不出。后来我们到底听见了她的声音,那是一种伴着凄惶的口水和泪水的声音:“爸,不要离开我们!怎么能刚刚找回您就失去您呢?”
我们可以这样说,垂死挣扎有如蛇行,它是曲曲弯弯的,去了又来,走近坟墓而又回头走向生命。这是走向死亡的摸索过程。
半昏迷状态过后,冉阿让又恢复了一点气力。他摇晃了一下脑袋,像是要甩掉黑暗,随后,他几乎变得完全清醒了。他拿起珂赛特的一只袖子,在一角上吻了一下。
“医生,缓过来了!他缓过来了!”马吕斯喊起来。
“你们两个都好,”冉阿让说,“我告诉你们,是什么使我感到痛苦。彭眉胥先生,我感到痛苦的是您不肯动用那笔款。而那笔款千真万确是属于您夫人的。我要向你们说明,孩子们,也正为这一点,我才希望见到你们。英国产黑玉,挪威产白玉。这一切都写在这张纸上,你们过后会看到它。关于手镯工艺,我有一项发明,就是不用焊药将金属环焊死,而是让金属扣环接头的地方搭紧。这不但美观,而且节省了工价。你们知道,这是很赚钱的。这就是说,财产是属于珂赛特的。我讲这些是为了让你们安心。”
看门的人上楼来了。她通过半开的门向里面探望着。医生叫她离开。这个热心的妇人在离开之前还向这个垂死的人大声说:
“您需要一个神父吗?”
“我有了。”冉阿让说。
这时,他用手指着他头上方的某一处,好像那里有一个人。
可能,在冉阿让临终时,主教真的到来了。
珂赛特轻轻地把一个枕头塞垫在他的腰部。
冉阿让又说:
“请放宽心,彭眉胥先生,我恳求您大放宽心。那60万法郎是属于珂赛特的。如果你们不肯享用它,那我就白活了!我们做得很成功。我们的产品可以与德国被称作‘柏林’的首饰竞争,但是,它比不上德国的黑玻璃。一串打磨得精光的1200粒珠子,只三个法郎。”
我们所爱的人临终时,我们的眼睛会紧紧盯住他,似乎如此便可把他留住。珂赛特和马吕斯痛苦得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要向这垂死的人说些什么。他们失望地站在他的跟前浑身颤抖。珂赛特的手被马吕斯紧紧握着。
冉阿让渐渐地衰竭下去,他已经接近了黑暗的天边。喉咙中间歇地发出嘎嘎的响声,妨碍着他的呼吸,他的两臂已经抬不起,脚已经不能动了。当四肢失灵,身体衰竭时,灵魂便在庄严地上升,冒出他的额头。他眼睛里反映出的,已是未知世界的光辉。
他的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可仍然挂着笑容。在那脸上,生命已经结束,但存在着别的什么东西。他呼吸中断了,眼睛睁大了,人们感觉到,这是一具长了翅膀的尸体。
他做了一个手势,让珂赛特和马吕斯走近;这一定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分钟了。他那微弱的声音犹如来自远方,而他和他们之间仿佛还隔着一堵墙。
“过来,你们俩过来。我是非常爱你们的,啊!这样多好哇!你也爱我,我的珂赛特。我明白,你对你这个老人一直是有感情的。你把靠垫放在我腰下,这是多么体贴的表现啊!你将会稍稍为我哭一场,是不是?但不要过分。我高兴你真的难过。但我希望你们多多享乐,我的孩子。我还忘了告诉你们,不带别针的扣环比所有别的式样更能赚钱。12打,成本只有10个法郎,卖出去是多少呢?60法郎。真是一个好买卖。彭眉胥先生,您不要再为享有60万法郎而感到诧异了。钱是清白的。你们可以安心享用。你们应当有一辆车,定下戏院的包厢,随时去看戏。我的珂赛特,你应该多做些漂亮的衣服,舞会时穿,要盛宴款待朋友,生活得非常幸福。我刚刚写了封信,给珂赛特。她会看到那封信的。壁炉上的这对烛台我留给她。烛台是银的,但是,在我看来,它是金的,钻石的,插在它上面的蜡烛可以变成为神烛。我不晓得,赠给我这对烛台的人在天上是否对我感到满意。但我已尽了我之所能。孩子们,你们不要忘了,我是一个穷苦的人。我死后,你们随便把我埋在一块地上,盖块石板,当做标志。这是我的遗愿。石板上不要刻名字。如果珂赛特偶尔来看看我,我会感到快活。彭眉胥先生,你与她同来。我向您承认,对您,我并不是一直都抱好感的。在此,我向您道歉。现在,您和她,对我来说,是一个人了。我十分感激您,感激您使珂赛特幸福。您可知道,彭眉胥先生,她那红润而美丽的双颊就是我快活的源泉。当我看到她有些憔悴时,我便心焦。橱柜里有一张500法郎的票子。我没有动用。把它施舍给穷人。你看见床上你那件小裙衫了吗?你还记得吗?其实,这才过去不到10年。时间过得快呀!我们曾经是多么幸福呀。现在,结束了。孩子们,不要哭,我去之未远。我从那儿能够看到你们。每天,当天黑下来的时候,你们只要注意瞧,就会望见我在微笑。珂赛特,你还记得,在孟费梅,在树林里,你那害怕的情形吗?你还记得当时我提起水桶把手的情形吗?那是我第一次碰到你这可怜的小手!啊!它是多么冷啊!当时,它冻得通红。小姐,现在你的手已变得雪白。另外,你还记得我给你买的那大娃娃吗?你管它叫卡特琳。你没有把它带到修女院,你后悔过!我可爱的小天使,有时你真让我发笑!有一天,下雨,你把一根根草茎放在水沟里,看着它们漂去。有一天,我给你买了一个柳条拍子,还有一个黄蓝绿三色的羽毛球。这些,你忘了。小时候你多调皮!你玩樱桃,把它放在了耳朵里。这都是些过去的事了。我和我的孩子一起经过的森林,下面,我们一起散步的树木,我们一起藏身的修女院,各种各样的游戏,童年那欢畅的嬉笑,这一些,都已经消失了。我一直很愚蠢,认为这一切都是属于我的。原谅德纳第那凶狠的一家吧。珂赛特,我现在应该告诉你,告诉你你母亲的名字了。她叫芳汀。芳汀,你要记牢这个名字。当你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你应当跪下来。她吃过许多苦。她非常爱你。她的痛苦正和你的幸福构成对比。这是上帝安排的。她在天上,她看着我们,她在她的星宿中记得她所做的一切。我就要走了,我的孩子们,你们永远相爱吧。世上,除了相爱,差不多再没有别的什么了。有时,你们也要想想死在这儿的可怜的老人。啊!珂赛特,我的珂赛特,这些时候我没有去看你,你不要怪我。那时,我的心碎了;我走过去,停在你住的那条街的拐角上,总是这样。见到我走过的人一定认为我古怪,我像是疯了。有一次,我去了,竟没有戴帽子。我的孩子们,现在,我已经看不大清楚你们了。我还有话,但停住吧。过后,你们稍稍想一想我。上帝会保佑你们。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看见了光亮。你们靠近我。我将快活地死去。来,把你们亲爱的头挨近我——我好把手放在上面。”
珂赛特和马吕斯跪了下来,心慌意乱,悲泪长流,每个人头上都有冉阿让的一只手,但那双尊严的手已不再动了。
他向后倒去。两支蜡烛照着他。他那苍白的脸朝向天空。他让珂赛特和马吕斯拼命地吻着手,死去了。
没有星光的夜,一片漆黑。黑暗之中,可能有一个张着双翅的大天使站在那儿,在等待这个灵魂。
六隐蔽的荒原,由雨露冲洗
拉雪兹神甫公墓,靠近普通墓穴的地方,远离墓园幽雅处,远离那些在房屋面前非要展示死后时髦的古怪的丑陋的坟堆,有一个荒僻的角落。在这里的一堵内墙边,有一块石板。天长日久,雨水使它变绿,空气使它发黑。它剥落得斑斑点点,且长满了苔藓,积满了鸟粪。它远离道路,人迹罕至,因为野草太高,因为地面泥泞。当初升的太阳照亮之时,壁虎会爬行其上,四周的野燕麦会沙沙作响,红雀会在杉树枝头欢快地歌唱。
这石板是光秃秃的。凿石的人只想到它为墓穴所需,长宽盖上死人足矣,至于别的,他没有想到。
石板上没有名字。
但是,多年前,有一只手曾拿着铅笔在上面写下了四句诗。那些字,经过雨露的冲洗,经过尘土的撒掩,先是慢慢地模糊了形体,后来,就完完全全消失了。
那四句诗原是这样的:
他最终在此安息,尽管命运多舛,难艰苦甚。
他曾偷生;最后,失去他的天使,他郁郁而终,但黄泉无恨。
不过,事情是自然发生的,
那是挡不住的江河奔流,那是挽不回的白日西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