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不磨离了东光,将到沧州之际,正是刘光才刘提督得意破敌之时。且将不磨这番到沧州情形,按下不表,先把刘提督守关的情节演说一番。
说起刘提督,也算是两江发来的一员大将了。七月二十一日,两宫出狩,直到驻跸太原,中国廿一行省勤王兵将,并无一人敢出兵对敌。只跟着太后、皇上,一大堆的人马涌来涌去。江苏巡抚鹿传霖自请率兵勤王,到了半路接着了圣驾。皇上一见他,便欢喜赞叹,说他是参过刚毅的好官,要他入值军机,派他为一员军机大臣。就将他带来的江苏勤王军,交与刘光才总统,要他防守居庸关,不得擅离寸步。刘提督奉到了恩旨,立刻到营理事。看见这个苏州抚台当过的差使,如今给他武官当了,便把他兴头的了不得。一天到晚,带领着这一群新招来的乌合之众,全部江南勤王兵丁,扼守居庸。虚度了一二十天工夫,点兵扎营,忙个不了。
一日,正当分布之时,忽然有人报道:“前面已有一队洋兵,打着一个鹰的旗号,吹着嗽叭,步伐整齐,一步步逼近关门。”刘提督听了,大惊失色。将要拔队退让,忽然炮队里面在关上镇守的兵丁,有一个不知死活的,趁这当口要去推关上大炮回来,却忘记退出炮弹,毛手毛脚,不料误碰关捩,轰隆一声,俨若山崩地裂,放出一个七生的大炮。这边刘提督大队不知是自家营里炮机发作,都当作洋兵攻进关来,没死命大家一阵乱跑,一个个从人身上挤过去。顿时关上关下,逃得一个也没有,仿佛是一片荒地一般。
那里德国兵将正在扬扬得势,夸示军容之际,忽然青天霹雳,一弹当头,无意中损伤了许多兵卒。以为中了诱敌之计,只好严兵退守。当初各国联军攻入北京,如入无人之境,颇有藐视中国之意。后又为议和大臣的照会所惑,不许直隶境内兵士与洋兵接战,区别官与拳匪之分。德国兵将人人痛恨拳匪党羽杀死他使臣克林德,正要借此机会,直入内地,以图泄忿。不料走过直隶境界,并无一兵一卒。后来走到山西交界的地面,忽然受此无端之祸。那时德国将官用〔望〕远镜遥视一周,知道这居庸关是一重险要所在,深恐再为敌人所算,也就勒兵下寨,再作道理。
这边刘提督退走三四十里,方才鸣金收军。一时溃勇逃兵,络绎喘息而至,一个个面无人色,像是很辛苦的一样。到了晚上,依着总统号令,即在草地暂时歇息。
等到第二日天明,一早起来,刘提督不见一丝动静,不免疑心。终究他是个老军务出身,晓得打仗的规矩,看看敌兵不来追赶,料想敌兵是未曾入关。起身收拾,摺洗已过,传令帐下选派一人充当侦探,出营探听军情。叫了数声,手下并无一人答应。后来好容易找着一个从前跟他打过长毛的老哨官,勒派他改扮出营,充当探子,打探消息。这个老哨官敢怒而不敢言,怒气冲天的回到自家帐中,改扮一个叫化子,逡巡而去。一路怏怏,无精打采,还淌了许多眼泪,埋怨自家不该来的。走了半日,出得关门,那里知道并无一个洋兵洋将的踪迹。心里好生诧异,随意问问乡民。却都说道:“昨日洋兵并未进关,亦未放枪放炮。受了关上一炮之后,那些洋鬼子都吓慌了,逃走去了。”
这个老哨官一听此信,不由得心花怒放,欢喜非常,扭回头去,更不问人,一气跑到刘提督的行营。老哨官当初出营的时候,只道是有去无还,迟一刻好一刻;这会跑转去,恨不得生出双翅,瞬息飞回,早一时好一时。一进营门,不待通报,不换衣服,一直跑到刘提督面前,请了一个安,指手画脚的放开嗓子乱说。
刘提督起初倒吓了一跳,后来听得洋兵是被我们营里放炮打回,骤然间不敢十分相信,立时立刻要查问是谁放的大炮。当下就有一位炮队营官出面自认:“是标下看见洋兵追得太急,势头太凶,不待禀明大帅,猛然放了一声大炮。幸喜邀大帅鸿福,杀退洋兵。”刘提督听了,不觉狂喜,连说:“你真能办事!”忙叫军令官呈上功劳簿,把他俩功劳记上。立刻传令拔营起身,回扎居庸关之上。一面杀猪宰羊,庆贺得胜;一面祭旗报赛,分赏将士。
接连又忙了数日,不见一个洋兵窥探,以为这些洋兵真的被他们打败的了。且说这日犒赏已毕,又请出幕中高手,替他做了一个报捷奏折,到太原行在去报捷。奏折上说得洋兵如何四面猛攻,奴才如何百计防御;洋兵如何败逃,奴才如何追杀。说得一个天花乱坠,好不威武,好不体面!那个炮队里营官、侦探的哨官,亦替他说了许多好话,随折保奏两人一个副将衔,一个遇缺即补的游击。
看官记着,这回就是刘提督上邀两宫知遇的张本,后来还想放提督做实缺呢。都是后话不提。
且说这次德国兵丁受了意外之祸,更加忿怒,节外生枝,在北方横七竖八,吵得个直隶、山西、山东一带人民鸡犬不宁。后来幸亏得一位被刚毅参革发充的道员,会说德国话,劝了他几次。那德国兵官见他话说得有理,只好让他占些便宜,退兵而去。
说起这位道员,并不是别人,就是在南边大大有名的,一个出洋学生,姓沈名敦和,别号仲礼。记得那年刚毅到江南地方搜括民财的时候,说他私卖吴淞口炮台,罪大恶极,奏请革职拿问。后来议罪遣戍张家口之外。沈道台自从到了戍所之后,抑郁牢骚。想到中国国家政治,不由得悲愤填胸,也就沾染了些酸丁习气,终日咬文嚼字,吟咏起来,排遣这无聊愁闷。自此以后,那沈道员遂时时作诗,作诗之外,又学作文。埋头发愤,大有进步。不上一年,所作的文章诗词,裒然成集。
一日,沈道员正在作诗,也无人通知他近日朝事竟是天翻地覆,只听见外边人声鼎沸,德国军乐之声,洋洋盈耳。他忽起了一片感慨之情,恍惚如在上海练自强军一般。遂不问情由,三脚两步跨出门外,探听消息。出外一看,不由心中惊骇:“怎么这里也有德国陆军!”想了一会儿,想不出道理。只见乱民逃勇,如海水一般,纷纷逃出张家口口外。
沈道台以为中国已经灭亡,德军进至内地略地。一看就看呆了。就有人劝他快跟着一班逃难的逃走。但是他平时尚有八九分见识,不肯随声附和。反而立定脚跟,等到德国兵官骑马的走到面前之时,打着德国言语,高声朗问。那德国兵官自从破了北京,走过直隶全境,从未听见一个中国人会说德国话。听了这里有一位会说德国话的,便另眼看待。立时下马,握手为礼,笑问缘由。
沈道台通过姓名,又将他自己得罪缘故,约略说了一番。那德国兵官一听是沈道台从前曾到过德国的,又听说是被拳匪头目刚毅所害,反加敬重,要请他到行营里面细细叙谈。德国兵官又将攻破北京,两宫西走的话,告诉沈道台。沈道台称谢他相告之意,辞别而回。再回到寓处一看,已是人影全无,都从后面逃走得一个净光。沈道台思量打点川费,暂时逃往别处避祸。
计较已定,将要出门,忽见刚才说话的那个兵官,也跟踪而至,开口便邀沈道台到张家口关上作个通事。沈道台身不由己,只好随同出门。不料走上关口,那些逃兵乱民,以及守关将士,更不见一个影子,但见德国国旗,飘飏空际。沈道台一见,便知此关已为德兵所占,不由得心中动了爱国之念,滴下几点泪来。此时身子又为众兵所拥,更不能如前之自由,不知此去,是凶是吉。只好仗着胆子,抵配一死。顿时放开脚步,比那些练过的兵将,反强壮了好些,走得更快。德国兵官遂邀他进了行营,带他去见德国统帅。统帅一见,欢喜非常,亲自出门迎接。入厅握手,相与为礼,述了些向慕的意思,又慰问他得罪之故。又告诉他两宫现住西安,和议已经开议,并无敌兵侵犯,要他宽心。沈道台此时方知两宫已往陕西之信,谢了又谢,立时起身相辞。
这位德国统帅不待说完,即要央求他去采买军粮。沈道台立意不肯,说道:“我是一个罪人,遣戍在此。我要是替你们强买民间米粮,送进营来,愈显得我是一个汉奸,他日更有不保首领之祸。务请另派别人。”德国统帅不由分说,强来相求,说是:“你替我代了这个劳,将来你有事,我也可以依你的。”
沈道台一想,也是不错,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就对德国统帅说道:“此地民贫地瘠,平时贸易绝少。除非我到地方官那里去设法。但是贵国兵初到此间,未免令民间惊惶失措。不如请你发号施令,暂且移兵下关,择地安营,我好找地方官去说话。并且将贵国兵将的好意告知,只要地方随时供应,并不丝毫骚扰地面。我劝地方官按日馈送军粮,也不要贵国丝毫破费。贵统帅意下如何?”
德国统帅一听大喜,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不错!我自从到中国来,从未听见这么样一个能说话的人。你能办得事,说得话,反把你降罚在这里,怪不得你们中国要乱了!你赶快出去对他们地方官说,快把东西办了来才好。”沈道台又领着统帅走到檐外,用手指着关下一块平阳地面,说道:“这是这里都统练兵的校场。要是贵国统帅兵将驻扎此地,房屋既是现成,转运又极灵便。”德国统帅身上摸出一个千里镜,四下一看,果然是一块好地,比关上宽敞了好些,连说:“好!好!好!”立时吹起洋叫,传命掌号,在练兵场安营立帐,又分派十人在关上看守国旗。沈道台乃向统帅借了马匹,下关而去。岂料德国统帅忽然大不放心,又分派十个马兵,随同前往。这里德国全军遂在关下校场安营,守待地方官馈送军粮不提。
且说沈道台带了十个德国马兵,先到都统衙门。内外一看,谁知堂堂镇守衙门,也无一兵一卒,连那位都统大人也不知跑到那里去了。幸喜军储在僻暗地方,封锁依然无恙。十个德国马兵,注意在沈道台身上,也不理会这些。
沈道台阅视一周,重复带了十个德国马兵,走到德全县县衙门。这德全县知县是个科甲出身,最无胆识。听见一个中国人,带了十个外国马兵闯进衙门,吓得满身发抖,一语俱无。后来想到是个中国人,大约无妨,硬着头皮,大胆请进花厅相见,问明来意。沈道台告知筹粮送敌,暂保平安,只要他随时供给,可保他满门不死。那知县听说是可以保得性命,立即满口应承。抵桩白做了这任知县,开了县里常平仓,尽情让洋兵来取。心上还想:“这时候我进了贡,将来外国人倘若得了大清国的江山,我还是一个开国元勋呢!”马上应诺,更无阻碍。沈道台说:“既承老兄应允,这是满城百姓之福了。但须立一个印单,认明每日供给多少,我好用一个缓兵之计。
”这知县发急道:“我这缺是个简缺,那里每日可以供应得起?只好尽此职守,常平仓里东西,让他拿去就是。”沈道台说:“老兄说的真可发笑,他用强力来夺,你好不由他拿么?你还要同百姓家去商议商议,捐助捐助。不要等他们洋兵拿刀搁在脖子上再拿出来,那就晚了。”知县道:“这时候大家都逃走了,我从何处找人去说?还得列位再到宣化府府太尊那里,去商量商量。”沈道台一想也是有理。辞别了德全知县,一路带了十个德国马兵,再到宣化府府中。那知府也是一个科甲出身的顽固党,一见沈道台带了洋兵进门,便有十二分不自在。只是恐怕撩拨了他,要断送自己性命,只好勉强出来应酬。沈道台说明来由,他便左右支吾,不肯直截应允。一时说:“我兄弟是一个做清官的,没有钱。”一时又说:“我也不忍拿了中国粮食送与鬼子去吃。”
沈道台听了这番议论,明知事不投机,只好一揖而去。这个知府也是个小胆儿,又恐怕沈道台回去,挑唆洋兵来攻他的城池,便叫人送了一桌酒席。岂知沈道台更无下落可寻,酒席也没处去送,只可惴惴待命。
沈道台辞出宣化府,一路怏怏而回,更无别法可筹。将要走回张家口市口之时,忽然遇着一个乞丐,大惊失色。
要知沈道台遇着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蝶隐加评:
刘光才之战,言人人殊,此段或其实欤!
居庸关打着旗号吹着喇叭而来者,洋兵之游骑也。数游骑而令中国兵将骇乱如是,岂不可叹!
沈仲礼此次诱敌,颇得用兵之法。
德国统帅所言中国未有一个能说话的,一句骂尽中国官场。
“科甲出身,最无胆识”八字,骂尽中国读书人。
中国官善于发抖。一种定相,咄咄逼人。
德全县知县想做开国元勋。中国官那一个不存此意?
仲礼说洋兵用强力来夺,一篇婉讽之词,可惊可痛!
宣化府知府守旧党之怪相,如见其肺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