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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龙卧浅滩(14)

见马栓已回来,马老三口若悬河,转向马栓滔滔不绝又道:“你这个畜生!昨个我想用拖拉机去拉货,咋也找不到,还以为丢了,没把我急死!有人悄悄跟我说你去接那个小寡妇了,我还不信呢,原来果真……你彻夜不归,要不是在她院子里看到那拖拉机,还真的不敢断定你干了这种伤风败俗的丑事!”

马栓冷笑道:“要薛(说)你还懂得狭(啥)叫糗细(丑事),我习(实)在不敢相信,你不薛(说)也罢!”身形转过,不愿再听。

马老三纵身挡在马栓身前,厉声道:“且慢!”

“干吗?你严(拦)我就(做)啥?”马栓瞪圆了那只独眼,乜斜着他。

马老三游目四顾,突然提高了声音,道:“你个孽畜!是不是还想去找那个小寡妇啊?我告诉你,没门儿!小畜牲你可知道,老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你还要再去给我惹闲话吗?话又说回来,这个小寡妇妨人,妨死了她的男人;你若再去,便身入险境,命在须臾了!你的命自己不在意也便罢了,可别给家门招致不幸!”

马栓顿住脚步,独眼愈发瞪得滚圆,突地放声狂笑道:“我马栓喜(死)都不怕,还怕别银(人)薛(说)啥吗?你炯严(纵然)危言(凶)耸听,又岂能吓得住我?”笑声一顿,厉声接道:“无论你骂我狭(啥),我念在你细(是)当爹的,也不跟你介(这)个老畜星(牲)计较;但我警告你,不许骂马严(兰)!”

马老三面色由红变紫,愈发歇斯底里道:“我骂她咋了?我就骂她!小寡妇,妨人精,骚狐狸!你个小孽障能咋地?”

马栓气得暴跳如雷,睚眦欲裂,怒吼道:“你敢再骂一句!”

“我就骂了,小寡妇……”刚骂到这里,只见马栓已大步跨出门外,直奔牲口草料间;便转而呵斥道:“你要干吗?”

“你薛(说)我要干吗?”马栓已从草料间中拎出一口铡刀,站在院子里,重重地掼在地上,并随手拉开,只见刀锋锃亮;他手握刀把,怒视马老三,叫板道:“马老仙(三),你出来,今天细(是)你夹(铡)了我,还是我夹了你?”

“你……你敢!”

“我有狭(啥)不敢?要么你现在义(立)马夹(铡)了我,你要细(是)不敢,就乖乖把头新(伸)进来,看我敢不敢夹了你!马老仙(三),来吧!”此刻的他,似乎已失去理智。

马老太太与******的急忙上前拦阻,哪里按捺得住!

马老三见状,不禁怒火攻心,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立足不稳,跌倒在地。

******的大惊之下,顿觉手足无措,慌忙招呼此时还在握刀而立的马栓:“混小子,小祖宗啊!你别犯浑啦,快!快把你爹背到屋里去吧!”

“我不背他,那细(是)他怕了,假装的!”

“哎呀,你这个冤家嘢,他还……还假装个啥呀?你快过来看看他吧!”

马栓甩开铡刀,将信将疑地凑向前。只见他爹瘫软在地,嘴里正在往外吐白沫,才知大事不好;蓦地恢复了理智,背起他爹,三步并作两步跨入东屋。

马老三这次真的被气病了,病得还不轻,时而嗜睡,时而清醒。

******的趁他清醒时要他去镇卫生院或干脆去县医院。他执意不肯,语音含混地喃喃道:“不气(不去)……轧已(那里)……轧已休(收)费太高。”一边说着,一边瞪大了双眼四处搜寻那个钱匣子,“以温(你们)……以温千万……不许动轧(那)些钱!”说话声音竟然和他儿子相似了。

于是,马大哈又被请来了。

马大哈询问了一下病情,略忖片刻,道:“从他的症状看,他有高血压病史,可能是患了脑梗塞,急性发作。”

******的焦急地问道:“那么咋好呢?”

马大哈不紧不慢地答道:“还是那句话,你们最好去医院瞧瞧。”

“可是……他不愿去医院啊!你……你就没有办法给他治吗?”

“办法倒是有,血管堵了,也就是输液呗,好给他疏通啊。”

“那么,就拜托你了。”

药液汩汩流入马老三的血管,浑浑噩噩的他,只觉躯体轻飘飘,似离开了家门。

说不清这是什么地方,却山川秀丽。

西方天边的晚霞,逐渐由绚丽而归于平淡,淡淡的一抹斜阳,也消失于苍翠的群山后。于是,在这寂静的山道上吹着的秋风,便也开始有了些许寒意,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月亮升了起来,从东方的山洼下面,渐渐升到山道旁的灌木林梢,风吹林木,树影婆娑。浓林之中,突地,传来一声阴恻恻的冷笑,这笑声有如尖针一般,刺入他背脊之中。这阵刺骨的寒意,刹那之间,便在他全身散布了开来。

“哼哼!马兄久违了!”声音如此熟悉,随着话声,丛林中缓步踱出一身着白衣,体魄健壮的汉子。他猛然忆起又是那个卖马人。他大惊之下,拧腰错步,倏然扭转身形;月光之下,一眼望去,只见这汉子双眉似剑,目如朗星,衣衫随风飘起,犹如临风之玉树。

“你……你怎么在这里?这是啥地方?我好像从没有来过。”马老三语声微颤,突发一种预感,呐呐自语道,“我是否死了?难道此处是阴间?”

卖马人朗声叹道:“唉!原来你也知道人会死的?你可曾想到,就像你当年赤裸裸出生一样,死去时也什么都带不去?害人如害己,你又是何必?”说到这里,又兀自摇了摇头,“不过你不必担心,这里不是阴间,因为我也不是鬼,只是一个狐仙,此处是我修行的地方。”

马老三一脸茫然道:“那么,我又怎的来到这里?”

“因为这里虽然不是阴间,但你的死期也不远了。我招你来,是要对你有所交代。”

“你说啥?我……那么你……你请说。”

“恐怕你已经觉察到了,马栓就是你当年背弃承诺残杀的那匹千里老马投胎转世;贪婪的本性却驱使你一错再错,正应了那句话叫做‘要钱不要命’。有道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因那时不舍得给你儿子看病,才使他留下后遗症,也使你遭到报应;可你的劣根性竟然到了自欺欺人的地步,眼下连自己患病也舍不得去医院,可谓自作自受了。如今你和马栓孽缘已尽,你的阳寿便也尽了。”言罢,长叹一声飘然而逝。

“你先别走!”马老三声嘶力竭地哀求道,“我咋办?我不认识路呀!我要死了,要回去叮嘱他们给我料理后事啊!”

这凄切的呼喊在山谷里回荡着……

“你在喊什么?哪里不舒服?做噩梦了吗?”

恍惚中,马老三辨出这是老婆的声音。只觉得心中所有的情感,在这一瞬之间,全都变成浓厚的悲哀;两滴泪珠,任它夺眶而出,也不伸手拭抹一下。他努力睁开眼睛,游目四望,发现自己仍躺在自家炕头,却没有看到马栓身影。他痛苦地扭转了一下身躯,拼尽全身力气喊道:“快!去叫马栓,快送我去医院……”他这两句说得极快,但说到一半,便停止了,竟已说不出话来。

******的急忙打发一位小伙计去找马栓,又安排另一小伙计即刻开着拖拉机送马老三去县医院。

此刻,马栓正在马兰家给她重新砌锅台。好在这位小伙计事先有所直觉,未费太多周折就找到了他。

得知小伙计的来意,马栓不屑道:“不细(是)有银(人)凶(送)他气(去)医院了吗?我气(去)又能假(咋)地?我又不细医星(生)。你九(走)吧,等我把锅台砌好再虚(说)。”

马兰闻言道:“栓哥,你还是赶紧去吧,砌锅台不急,以后抽空再说。”

“不行!介细(这事)你甭管,听我的。你放心吧,他喜(死)不了!”

******的一行匆匆赶到县医院,已是半夜。

监护室。医生正在为马老三诊断。

“谁给你们看的病啊?你们误诊了!”医生说,“从各种检查报告看,他患的是急性脑溢血。要知道脑出血和脑血栓是出血性和缺血性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脑血管意外,他病情原本不很严重;但由于你们按照脑血栓给他输液,输的是活血药物,使得他出血状况加剧。因此……”

******的闻此言哽咽道:“咋样啊?医生,您说,是不是他……”

“是的。我们当然会全力以赴救治,但恐怕你们也要为他准备后事了。”

救治中,马老三仍是一阵昏迷,一阵清醒。醒来时依然不见马栓在身边,慨然叹道:“宣(栓)儿呀,你……你握(做)得爱(太)过了!你……额(何)必对我无(如)此,叫我恩(怎)不怨恨你!”说到这里,咬牙发狠道,“又(就)是我死了,变成义(厉)鬼,也要阿(拉)你去陪葬!”

******的正待劝解,突见马老三长出一口气,双眼直愣愣就断了气……

马栓砌好锅台,也正长出一口气,道:“好了,我气(去)看看亚(那)个咬(老)家伙!”

马兰早已把饭菜预备好,含情脉脉道:“吃了饭再去吧。”一张美丽的面庞现出娇羞的笑容,妩媚得一若绽开的牡丹,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腹部,“你知道吗?这里已经有了你的种了,听我的,为了咱们的孩子,你以后不要再惹麻烦,好吗?”

“细(是)吗?你怀了我机(的)孩机(子)?介(这)敢情好!”马栓闻言喜不自禁,连声允诺道:“你放心,以后我都听你机(的)就细(是)了!严(兰)儿,你太伟大了,要我假(咋)感激你?”边说边兴奋得手舞足蹈,抱过马兰就亲。

马兰面上的笑容兀自未退,继续说道:“栓哥对兰儿的大恩……兰儿一生也报答不完,这……这又算得了什么?若没有栓哥……兰儿现在就更惨了。”

“别虚(说)介(这)些,细(是)我应该感谢你……咱狭(啥)也不虚(说)了,我七(吃完)饭气气(去去)就回挨(来)。”

“那就快吃吧,天已很晚了……”语犹未尽,冰凉的眼泪,已流在她滚热的面颊上,也流入她炽热的心中。

马栓狼吞虎咽一顿饱餐后,抹了抹嘴,起身向马兰告辞道:“严(兰)儿,我九(走)了?”

马兰依依不舍道:“去吧,路上小心,我等你……”

月明星稀,风清如水。马栓骑着自行车,奔走在去县城的路上。

人道“人得喜事精神爽”,适才这意外的喜讯,一直让马栓兴奋不已,已全然忘记是去看望垂危的父亲。

月升愈高,风声渐频。路旁树影婆娑中,似有一人的阴影。在这淡淡的夜风之中,也就越发显得浓重。马栓目光抬处,只见一人突地现身眼前,拦住了自行车,明明就是自己父亲。此刻他目如苍鹰,一动不动地盯在马栓身上。

“细(是)你?”马栓诧异道:“你不细(是)在医院吗?你没病吗?为狭(啥)在介已(这里)?”懵懂着发出一连串质疑。

“不错,是我!确切说是我的鬼魂。”马老三道。

“鬼魂?你喜(死)了?”

“不错,我死了,可你的死期也不远了。因为我已征得阎罗王同意,特来拘你。”

“拘我?你细(是)虚(说)也要我喜(死)?”

“不错,就是要你死。”

“可我不想喜(死)啊,我喜(死)了马严(兰)咋办?”

“管她咋办?你只知道马兰,可你知道不知道自己也因大逆不道触犯了天条呢?尽管我做了伤天害理之事,自有天网恢恢报应于我;而你不仅扬言弑父且最终气死生身父亲,这可是也要遭报应的啊!”

“我才不管介(这)些,反正我不喜(死)。”说着,骑上自行车就要开溜。

突然,一辆载重大卡车迎面疾驰而来……

马兰似有一种不祥预感,只是当着马栓的面难以启齿。

在马栓走后,她一直觉得心乱如麻,坐卧难安。思想极凌乱,犹如剪碎的纸屑,临空一掷,化为缓缓下降的思想雪。几番辗转反侧,仍难以入寐。

朦胧的月光透过窗子,洒满房间,如水银泻地。窗外树影婆娑,映在窗子上,时而使人产生动态的联想。突然,她感觉那树影似乎变成了人形,不禁毛骨悚然。揉了揉眼睛,再凝神细看,分明就是一个人站在窗外!

“你是……是谁?你想干吗?”马兰的声音在颤抖。

“不要怕,你虽不认识我,但请放心,我绝不会伤害你的。”窗外的声音很坦然,语调也很和善,“请听我对你诉说端倪,我乃得道狐仙,且是马栓的主人。你和马栓本是前世孽缘,今生注定互相偿还这笔情债,故有缘无分。不过你腹中所怀胎儿,乃千里马良种,千万要把他养育成才,不能再像他爹那样。我现在来,就是念在你的一腔赤诚,特意告诉你,我要把我的徒儿带走了。他出了车祸,是司机把他送到了县医院,你现在马上去,或许还能和他见上一面。”言罢,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兰闻言,已全无惧意。此刻她印证了自己的直觉,便不再犹豫,慌忙穿上衣服,骑上自行车,飞奔县医院。

医院急诊室,马栓果然躺在这里。浑身缠满纱布,始终没有醒来。

******的陪侍在侧,一边悲泣,一边叨咕着:“这是咋了?天哪!飞来横祸,这爷儿俩都……我到底造的啥孽呀!”

马兰跌跌撞撞地扑到马栓身边,轻轻呼唤道:“栓哥,我是马兰,我来了,你醒醒……”

“严(兰)儿?你来了?细(是)你吗?”马栓蓦地睁开眼,只觉浑身疼痛,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些失去焦点的现实。

但当他一眼看到马兰后,心中却是安详的,因之任何痛苦,都能面带笑容地忍受下,接着又道:“你别难过,几(只)要你活得比我好!栓儿喜(死)了没什么,因为我毕竟细(是)一个又丑又有残疾的男银(人),但细……栓儿心已(里)却有一件放不下的事。”

马兰强忍哀痛,哽咽着接道:“栓哥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我一定替你做好,就算那事难如登天……不过,栓哥别怕,你不会死的。像你这么好的男人要是死了,这世上还有啥男人值得我牵挂?”

马栓凄楚一笑悄然合上眼睛,默默地停了半晌,接着又道:“栓儿喜(死)了,你可以再嫁,但希望你好好抚养咱的孩机(子)。唉……我多想亲眼看到咱的孩机,可细栓儿却永远看不到了。严(兰)儿,你答应我吗?”

“答应,我答应你!你放心,我不仅会好好抚养咱的孩子,也绝不会再嫁!”马兰方自忍住的眼泪,此刻便又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

马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已说不出话来,慢慢合上了眼睛。他的嘴角,还带着一分笑容,因为他的生命虽然短促,却也毕竟是品尝过爱情甜蜜的。他生得虽然困苦,死得却极安乐。他不曾亏负人生,尽管他头脑简单得不懂父子关系之尊卑,但究其根源也不是他的过错,人生却有负于他……

马老三父子俩一起火化了。

俗话说“死了,死了。”人都死了,便一了百了。“马大师”闻讯后,觉得马老三毕竟是自己堂弟,虽然已多年不来往,却也帮忙料理了丧事。

马老太太因极度悲痛,不久也辞世了。无论******的还是马兰,生活依然还要继续。

几个月后,马兰分娩了,生下一子。

于是,消息不胫而走。

“这叫啥事啊?本姓家族当姑的和侄子生了孩子,虽说是远房呗……”

“这未婚先孕,真是伤风败俗啊!”

面对村民形形色色非议,马兰不以为然。她执意不再嫁,尽管常有一些光棍汉前来挑逗。她觉得自己有劳动能力,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独自把马栓的孩子抚养成人,尽管******的也常来关照她和孩子。在孩子两三岁时,她抱着孩子登上北去的列车,踏上“北漂”之路。孩子很漂亮,也极聪明。她有自己的理想,要通过自己独自打工养活孩子,日后在这里上北大或清华。

对马老三的遭遇,“马大师”扼腕叹息不已:“其实,马老三父子的孽缘,我本有化解之道。当年,那个小马栓终日夜哭,不就是我给出的主意,才化解了吗?只是他心不诚,对我这个堂兄尚且如此,何况对他人呢?尤其是他舍命不舍财,若舍得给马栓治病,马栓会这么憨吗?若舍得给自己治病,他又死得了吗?他死不了,马栓会因为去医院看他而出车祸吗?他因小失大,这不都是他咎由自取吗?”

对这些说法,闻者均深以为然。凭“马大师”的名气和灵验,相信如果马老三当年若借钱给他,他会继续给他提供解危之策,一切也会化险为夷。然而生活现实真的会如此吗?天意难违,至于“马大师”所言是实是虚,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冥冥中仿佛真的有种神秘的力量,在主宰着人类的命运,绝没有任何一个应该受惩罚的人,能逃过“它”的制裁。这种力量虽然是看不见,摸不到的,但是每个人都随时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

生命本来就是无可奈何的,生不由己,死也不能由己。可为什么在生命中流动得最美的一些韵律,总是不能长久?祈愿马兰母子“北漂”之路从此畅达……

奔流不息的拘理河水,在腊月的残阳下发着光。

溯流而上,上游河水分岔,东面的一支便是俗成河。水流处地势顿见崎岖险峻,激起飞溅的浪花。沿着俗成河继续向上游走,便到了充满了神秘传说的莫名山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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