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同学有两个好友,一个姓魏,名造,字撰之。一个姓杜,名亿,字子中。两人多是出群才学,英锐少年,与闻俊卿意气相投,学业相长,况且年纪差不多,魏撰之方年十九,长俊卿两岁。杜子中却与俊卿同年,只小得两个月。三人就如亲生弟兄一般,极是契厚。同在学中一个斋舍里读书,二人无心,只认做同窗好友。闻俊卿却有意要在二人之中,拣一个嫁他。将二人比并起来,又觉得杜子中是同庚生,凡事仿佛,模样也是他标致些,更为中意。比魏撰之分外说得投机。杜子中见俊卿意思又好,丰姿又好,常对他道:“我与兄两人可惜多做了男子,我若为女,必当嫁兄。兄若为女,我必当娶兄。”魏撰之听得,便取笑道:“而今世界盛行男色,久已颠倒阴阳,那见得两男便嫁娶不得?”闻俊卿正色道:“我辈俱是孔门弟子,以文艺相知,彼此爱重,若想着淫昵,把面目放在何处?况堂堂男子,肯效玩童所为乎?该罚魏兄东道才是。”魏撰之道:“适才听得子中爱慕俊卿,恨不得身为女子,故尔取笑。若俊卿不爱此道,子中也就变不及身子了。”杜子中道:“我原是两下的说话,今只说得一半,把我说得失便宜了。”魏撰之道:“三人之中,谁叫你独小,自然该吃些亏。”大家笑了一回。
俊卿归家来,脱了男服,还是个女人。暗想道:“我久与男人做伴,已是不宜,岂可他日舍此同学之人,另寻配偶不成?毕竟只在二人之内了。虽然杜生更觉可喜,魏兄也自不凡。不知后来还是那个结果好?姻缘还在那个身上?”好生委决不下。他家中一个小楼,可以四望,心中有事,趁步登楼。见一只乌鸦在楼窗前飞过,却向百步外一株高树上停翅踏枝,对着楼窗呀呀的叫。俊卿认得这株树,乃是学中斋前之树。心里道:“时耐这业畜叫得可厌,且教他吃我一箭则个。”随下楼到卧房中取了弓箭,跑上楼来。那乌鸦还在那里狠叫,俊卿道:“我借这业畜卜我一件心事则个。”扯开弓,搭上箭,口里轻轻道:“不要误我!”嗖的一响,箭到处,那边乌鸦坠地。这边望见中箭,急急下楼,仍旧改了男妆,往学中看那枝箭的下落。
且说杜子中在斋前闲步,听得鸦鸣正急,忽然朴的一响掉下来。走去看时,鸦头上中了一箭,贯睛而死。子中拔出箭来,道:“谁有此神手?恰恰贯着他头脑。”仔细看那箭干上有两行细字道:
“矢不虚发,发必应弦。”
子中念罢,笑道:“那人好夸口!”魏撰之听得,急出来叫道:“拿与我看!”在杜子中手里接了过去。正同看时,忽然子中家里有人来寻,子中掉着箭自去了。魏撰之细看时,八个字下边还有“蜚娥记”三小字,想道:“蜚娥乃女人之号,难道女人中有此妙手?这也诧异!适才子中不看见这二个字,若见时必然还要称奇了。”沉吟间,早有闻俊卿走将来,看见魏撰之捻着这枝箭,立在那里。忙问道:“这枝箭是兄拾了么?”撰之道:“箭自何来的,兄却如此盘问?”俊卿道:“箭上有字的么?”撰之道:“因为有字,在此念想。”俊卿道:“念想些甚么?”撰之道:“有‘蜚娥记’三字。蜚娥必是女人,故此想着难道有这般善射的女子不成?”俊卿假言道:“不敢欺兄,蜚娥即是家姊。
”撰之道:“令姊有如此巧艺,曾许聘那家了?”俊卿道:“尚未。”撰之道:“模样如何?”俊卿道:“与小弟有此厮像。”撰之道:“这等,必是极美的了。俗语道:‘未看老婆先看阿舅’,小弟还未有室,吾兄与小弟做个撮合山何如?”俊卿道:“家下事多是小弟作主,老父面前,只消小弟一言,无有不依。只未知家姊心下如何?”撰之道:“令姊处也仗吾兄帮衬,通家之雅,料无推拒。”俊卿道:“小弟谨记在心。”撰之喜道:“得兄应承,便十有八九了。谁想姻缘却在此枝箭上?小弟谨当宝此,以为后验。”便把那枝箭藏于书箱中,又取出羊脂玉闹妆一个,递与俊卿道:“以此奉令姊,权答此箭作个信物。”俊卿接来,束在腰间。撰之道:“小弟聊诌俚言,道意于令姊何如?”俊卿道:“愿闻。”撰之吟道:
闻得罗敷未有夫,支讥肯与问津无。
他年得射如乐雉,珍重今朝金仆姑。
俊卿笑道:“诗意最妙,只是兄貌不陋,似太谦了些。”撰之笑道:“小弟虽非贾大夫之丑,若与令姊相并,定是不及。”俊卿含笑而别。
从此,撰之胸中,痴痴里想着闻俊卿有个阿姊,貌美技精,要得为妻,有了这个念头,并不与杜子中说知。因为箭是他所拾,恐怕说明这段缘由,起子中争娶之念。故此半字不题。谁想,这枚箭原有来历。俊卿学射时节,便怀着择配之心。竹干上刻那两句固是夸着,发矢必中,也暗藏个应弦的哑谜。他射那乌鸦之时,明知在书斋树上,射去这枝箭,心里暗卜一卦:有他两人,那个先拾得者,即是百年姻眷。为此急急来寻下落,不知是杜子中先拾着,后来掉任魏撰之手里。俊卿只见在魏撰之处,以为姻缘有定,故假意说是姊姊,其实多暗隐着自己的意思。魏撰之不知其故,恁他捣鬼,只道的真有个姊姊。俊卿却又错认魏撰之,乃天定良缘,已是心口相许。但为杜子中十分相爱,好些抛撇不下,叹口气道:“一马跨不得双鞍,我又违不得天意,他日别寻件事端,补其夙昔美情。”明日来对魏撰之道:“老父与家姊面前,小弟十分撺掇,已有允意,玉闹妆也留在家姊处了。老父的意思,要等秋试过,待兄高捷,方议此事。”魏撰之道:“就迟到今冬也无妨。只是一言既定,再无翻变才好。”俊卿道:“有小弟在,谁翻变得?”魏撰之不胜之喜,连忙作揖道:“多谢吾兄壬盟,异日当图厚报。”
话休烦絮,时值秋闱,魏撰之与杜子中、闻俊卿,多考在优等,起送乡试。两人拉俊卿同去,俊卿与父参将计较道:“女孩儿家,只好瞒着人暂时做秀才耍子,若当真去乡试,一下子中了举人,后边露出真情来,就要关着奏请干系。事体弄大了,不好收场。决使不得。”遂托病不行,魏杜两生,只得撇了自去赴试。揭晓之日,两生多得中了。闻俊卿见两家报捷,也自欢喜。打点等魏撰之到家时,方把求亲之话与父亲说知。不想安绵兵备道与闻参将不合,时值军令考察。开下若于款数,递个揭帖到按院处,诬他冒用国课;妄报功绩;侵克军粮;累藏巨万。按院参上一本,奉圣旨着本处抚院提问。此报一至,闻家合门慌做了一团,也就有许多衙门人,寻出事端来缠扰。还亏得闻俊卿是个出名的秀才,众人不敢十分罗唣。过不多时,兵道行牌到府,说是奉旨:犯人不宜疏纵,把闻参将收拾在府狱中去了。
闻俊卿自把生员出名,去递投诉,就求保候父亲。太守准了诉词,不肯召保。俊聊央着同窗两个新中举人,去见太守。太守说碍上司分付,做不得情。三人袖手无计。此时魏撰之自揣道:“他家患难之际,料说不得求亲的闲话,只好不提起。且一面去会试再处。”两人临行之时,又与俊卿作别。撰之道:“我们三人同心之友,我两人喜得侥幸,方恨俊卿因病蹉跎,不得同登。不想又遭此家难,而今我们匆匆进京,心下如割,却是事出无奈,多致意尊翁,且自安心听问,我们若少得进步,必当出力相助,来白此冤。”子中道:“此间官官相护,做定圈套陷人,闻兄只在家营救,未必有益,我两人进去倘得好处,闻兄不若径到京来商量,与尊翁寻个门路,还是那边上流头,好辨白冤枉。我辈也好相机助力。切记!切记!”撰之又私自叮嘱道:“令姊之事,万万留心,不论得意不得意,此番回来,必求事谐了。”俊卿道:“闹妆现在料不使兄失望便了。”三人洒泪而别。
闻俊卿自两人去后,一发没有商量可救父亲。亏得:官无三日急,到有七日宽。无非凑些银子,上下分派,使用得停当,狱中的也不受苦。官府也不来急急要问,去在半边,做一件未结公案。参将与女儿计较道:“这边的官司既未问理,我们正好做手脚。我意要修下一个辩本做成一个备细揭帖,到京中诉冤,只没个能干的人去得。心下踌躇未定。闻俊卿道:“这件事,须得孩儿自去。前日,魏、杜两兄临别时,也教孩儿进京去,可以相机行事。但得两兄有一人得第,也就好做靠傍了。”参将道:“幸得你是个女中丈夫,若亲自到京,毕竟停当,只是万里程途,路上恐怕不便。
”俊卿道:“自古多称缇萦救父,以为美谈,他也是个女子,况且孩儿男妆已久,游痒已过,一向算在丈夫之列,有甚去不得?虽是路途遥远,孩儿弓矢可以防身,倘有人肋问,凭着胸中见识,也支持得过,不足为虑。只是单带着男人随去,便有好些不便。孩儿想得有个道理。家丁闻龙夫妻,本是苗种,多善弓马,孩儿把他妻子也扮做男人带着他两个,连孩儿共是三人同走。既有妇女服侍,又有男仆跟随,可以放心一直到京了。”参将道:“既然算计得停当,事不宜迟,快打点动身便了。”俊卿依命,一面去收拾。听得街上报进士说:“魏杜两人多中了。”俊卿不胜之喜,来对父亲说道:“有他两人在京做主,此去一发不难办事。”就拣定一日,作急起身。在学中动一纸游学呈词,批个文书执照带在身边,路经省下,再察听一察听上司的声口、消息。你道闻小姐怎生打扮?
飘飘巾帜,覆着两鬓青丝。窄窄靴鞋,套着一双玉笋。上马衣栽成短后,蛮狮带妆就偏垂囊。一张玉靶弓,想开时舒臂、扭腰,多体态。插几枝雁翎箭,着放处,猿啼雕落。逞高强,争羡道能文善武的小郎君。怎知是女扮男妆的乔秀才!
一路来到了成都府中。闻龙先去寻下一所洁静饭店,闻俊卿后到,歇下行李,叫闻龙妻子取出带来的山菜几件,装在碟内。向店中取了一壶酒,斟着慢饮。又道是无巧不成话,那坐的所在与隔壁人家窗口相对,只隔得一个小天井。正饮之间,只见那边窗里一个女子,掩着半窗,对着闻俊卿不转眼的看。及至闻俊卿抬起眼来,那边又闪了进去。遮遮掩掩只不走开。忽地打个照面,乃是个绝色佳人。闻俊卿想道:“原来世间有这样美貌女子。”看官,你道此时若是个男人,必然动了心。就想妆些风流家数,两下眉头眼角,弄出无限情景来了。只因闻俊卿自己也是个火身,那里放在心上。一面取饭来吃了,且自去衙门前打干正事。到得去了半日,傍晚回店,刚坐得下,隔壁听见这里有人声,那女子又在窗边来瞧看。俊卿私下自笑道:“看我做甚?岂知我与你是一般样的。”正嗟叹间,只见门外一个老姥,走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小盒儿,见了俊卿放下盒子,道个万福。对俊卿道:“隔壁景家小娘子,见舍人独酌,送两件果子与舍人当茶。”俊卿开看,乃是南充黄柑,顺庆紫梨,各十来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