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哭什么嘛？照照你别哭哟，你看绷带找回来了你你应该笑下嘛！”
凌照照真就笑了下，但那笑像闪电，在凌照照笑脸上闪现了下，就没影了。
万小坎说：“乐生乐生你看，你看凌照照她笑了哟。”
张乐生说：“就那么下，看都没看清楚再笑再笑！”
凌照照咧嘴弄出个笑来，那笑怪怪的，那笑让人看了很那个。张乐生挥了挥手：“你走吧，你走吧！”
凌照照走后，两个娃儿又在那块大石头上坐了会儿，谁也没说话。
万小坎脸上阴云密布再加了道霜潘婆多岁，成天绷着张脸，什么事稍不顺意都能让她骂骂咧咧。
但她从不骂万小坎，也从不骂凌照照。
万小坎那天给伤剃头，借的是潘婆的铜盆。王坪没几个人用铜盆，大家用的都是木盆。但潘婆用铜盆，据说那只铜盆直跟了潘婆。
万小坎给那个伤兵剃头，刀才举了，那个伤兵说：“我要用铜盆。”
万小坎说：“铜盆木盆不都是盆吗？难道铜盆洗头你就成皇上了？”
那伤兵说：“我知道我伤在头上，也活不了多久了，我就想用铜盆洗个头。”
万小坎没办法了，他去找潘婆，麻着头皮跟潘婆说：“我要借你的铜盆用下。”
潘婆说：“没事没事，小坎娃儿你拿去用就是。”
那天，竟然出了点事情，铜盆放在条凳上，那伤蹬脚，踢倒了条凳，铜盆掉在地上，磕出个凹斑来。
要死噢，你把潘婆的宝贝弄坏了，潘婆放得过你吗？万小坎也觉得事 情严重，他脸上阴云密布，怯怯地又去了潘婆那儿。他手端着那铜盆，喊声潘婆，却不敢进那门槛。
潘婆说：“是小坎呀，你进屋来呀。”
万小坎还是不敢进。潘婆拉开门，看见万小坎捧着只铜盆傻傻地站在那儿。
万小坎说：“潘婆，我把你铜盆摔了。”
潘婆接过铜盆看了看：“没有哇，好好的。”
万小坎说：“你看这有个凹地方呢。”
潘婆说：“漏水不？”
万小坎说：“那倒不漏。”
潘婆说：“那就不算个事。”
万小坎说：“这不妥，你借我时好好的，现在弄成这样，我会帮你弄好的。”
他真的去找张乐生，张乐生说：“这事好办，敲回去就好。”可他个铁匠使锤用惯了大力气，才锤，就敲出了麻烦。先前只是个凹斑，现在好了，敲出个裂缝来。
万小坎脸上阴云密布再加了道霜，怯怯地又去了潘婆那儿。他手端着那铜盆，喊声潘婆，依然不敢进那门槛。
潘婆说：“是小坎呀，你进屋来呀。”
万小坎还是不敢进。潘婆拉开门，看见万小坎又捧着只铜盆傻傻地站在那儿。
万小坎说：“潘婆，我把你铜盆敲裂了。”
潘婆接过铜盆看了看：“没有哇，好好的。”
万小坎说：“你看这有条缝了哩。”
潘婆说：“漏水不？”
万小坎说：“漏。”
潘婆还是说：“那也就算了等外面太平了，我去苦草坝找做铜的师傅补下就是。”
潘婆多了，但没嫁过人，没嫁人的原因谁也不知道，她的身世从来也是个谜。有人说她是从巴山深处走来的，传说充满了臆想和夸张，几 乎要把她说成仙人。但这话也没错，潘婆确实是从陕西那边过来的，从陕西过来就要爬过巴山。她早年说话夹点陕南口音，后来才逐渐改了。她不嫁人，有人说她可能本身就是尼姑出身，犯了什么戒被逐出山门。可是，没听说尼姑织手好布的。有人说，这也难说，尼姑闲了没事，捻棉花织布也是修身养性。有人说是因为潘婆的性格，你看那怪怪的个女人，谁敢要？她整天脸绷了，你和个泥人过活也比跟这么个女人过要好呀。
反正说法很多，没有个被印证，所以都是谜。
潘婆
潘婆织得手好布，是方百里内最好的织匠。大户人家要嫁娶，点名要的是潘婆的手艺，有人就直接用轿子接了潘婆去家里织布，高墙深宅豪门大户，潘婆是常客。
磨儿垭土匪匪首李茂春过生日，想着气派排场，说要穿潘婆的新布。
有人挖空心思弄了来，李茂春掂起好布看了又看，说看不出这布好在哪儿哟，这是潘婆织的布吗？你们把潘婆请来，我要亲眼看她织。喽啰们愣了，真就拎着厚礼抬了轿子出山去潘婆那儿。潘婆说这种活儿我能接吗？
唾沫会淹死我。她说我不去，你李茂春能绑了我去吗？那时候红军还没来，这带匪患严重，谁要拉了支队伍上山都能称霸方，山高林密，官府拿了也没办法。土匪还真有那横行霸道随心所欲的能耐。李茂春说我倒要看看什么人请不来非得硬请。
那天夜里，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月黑风高杀人夜，但李茂春的手下没杀人，你不说要绑了你去吗？那就绑了。喽啰们把潘婆绑了塞进轿里抬到寨子里。李茂春说：“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妇人敬酒不吃吃罚酒。”
李茂春见了潘婆，他说：“松绑松绑。你们怎么能对我的客人这样？”
潘婆说：“是我自己要这样的。我说要不李茂春绑了我去，他们就真 把我绑了来了。”
李茂春说：“我请不动你嘛。”
潘婆说：“我不给匪盗出力流汗，你绑我来也没用。”
李茂春说：“你来这里，你就是我的客，你先住些日子再说。”
潘婆就被困在磨儿垭了。潘婆想，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给你织布的。
他们没打她，他们把她关在小屋子里端饭送水。他们给她笑脸，更没打没骂，但不让潘婆走出那小屋子。天两天的潘婆没事，关了有天天的潘婆就受不了啦，她骂人，但没用，没人理她。关了月两月的潘婆就更加受不了了，她绝食，但饿了两天受不了又狼吞虎咽地吃了顿。
要是红军不来，这种日子潘婆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要么就挺下去，要么就真绝食或者撞墙，不然会让李茂春逼疯。但红军来了，红军突袭了磨儿垭，把土匪打得落花流水狼奔豕突，把潘婆给救了。潘婆当时已瘦得走了形，她走出牢房时眼睛眯了很久才睁开，万根针样的光芒下子拥进她的眼眶。
她长叹了口气。
红军问她：“我们救了你，你还叹气呀？”
潘婆眉头跳了几下，心想，我哪晓得你们的来路哟，才逃脱这个盗匪手心又到另个匪盗手里。但潘婆没说出来，她说出也没用。
红军说：“你得救了，你走吧。”
潘婆不信。但红军确实给了她大洋做路费。她信了，但潘婆怎么走？
她没力气了，这么个山路她走不了多久就会倒在地上成狼的美食。
潘婆说：“我抬脚的力气都没了，怎么走哟？”
红军说：“也不是让你自己走呀，让你家里人来接。”
潘婆说：“我没家里人，孤老太婆个。”
红军说：“那这样吧，你先在我们队伍上待待，养养身体，养好了身体再走。”
潘婆鬼使神差竟然跟这些被人说成匪的群人待了些日子，待着待着，潘婆想，不对呀，红军“劫富济贫”，怎么就匪了？你说是匪，怎么这么多的人争相入队伍跟了共产党走？处着处着，就知道红军是开明之师 是穷人的队伍。
潘婆在毛浴养身体，养养就养得不自在起来。我不能白吃白喝白让人家养了。她跟红军说，我给你们织布吧。李茂春大寿没做成，那些准备做新衣的棉花却让红军缴了，送到织布厂，那里还有从别处弄来的棉花。红军说你要闲着觉着无聊，就去织布厂看看散散心。他们没把潘婆的话当回事。
但潘婆却真上了织机，她上织机，那架势就让那些妹娃儿婆娘都鼓眼睛了，再接下来是织出的布，妹娃儿婆娘们惊讶着捏布在手。
“天！只有潘婆能织出这样的上等好布。”
潘婆说：“我就是潘婆。”她说得很平静，让人觉得这话不真实，但她确确实实就是传闻中的潘婆。不是潘婆能有这等织布手艺？
从此，潘婆的名声在红军里不胫而走。
让人不得不服
潘婆是徐敬乾特意从毛浴请来的。红军攻下平梁城，意外缴获劣绅的批棉花，首长决定把这批棉花给医院。棉花对于医院来说也是重要物品，医院把部分做药棉，但绝大部分要用来做纱布绷带。
潘婆来了，医院也成立了织布队，潘婆在那里做师傅，有事没事，潘婆教那帮妹娃儿织布。她成天拉着脸，不苟言笑，但在织机前却丝不苟。手艺的事，是东西说话，织出的布剃出的头做出的木器篾器纱布绷带看上去没什么讲究，但要织得软绵，要织得经用，这还真比普通的布要讲究。潘婆在织机上织出的东西就是不样，让人不得不服。
徐敬乾说：“潘婆织的纱布绷带哪是纱布绷带哟”
人家问：“不是纱布绷带那是什么？”
徐敬乾说：“是些妹娃儿柔软的巴掌抚在伤口上”
徐敬乾这么说，许多伤兵就都凝神感觉，说：“是哦是哦，软软的是 像巴掌抚在伤口地方，怪了，先前觉得这纱布绷带好，但没往妹娃儿柔软的巴掌方面想，你徐参谋说，还真是的哟”
徐敬乾笑笑。
个伤兵突然较起真来：“徐参谋你又没受伤你怎么知道潘婆织的纱布绷带像妹娃儿柔软的巴掌？”
徐敬乾说：“我问潘婆要了块纱布贴在手臂上就知道了呀。”
伤兵说：“呀！那不吉利的哟，明天天亮时就近找棵树，把你名字和生辰字写在上面哟，拍树下。”
徐敬乾说：“你看你都是队伍上的人了，还信这些？”
那个伤兵咧嘴笑了下。
相安无事
潘婆不苟言笑，对谁都眯了眼睛看。有外来的人，看了觉得怪怪的，说：“这个老女人怎么这么看人？看谁都好像借了她的米还的是糠哟。”
有人就作答：“这也不算什么，你知道吗，潘婆多岁的人了，直孤寡了过日子，那性格难免有点怪怪的。”
外来的人就说：“原来如此噢。”
“但她是好人。所以，那怪怪性格不算什么，你别惹着她就是。”
说得外来的人毛骨悚然，地躲了潘婆那身影。潘婆也不在乎，她不想和陌生人来往。
潘婆不爱和人交往，我行我素，但她却很喜欢凌照照。
是凌照照长得乖巧？看护队、织布队、洗衣队清色的妹娃儿，许多妹娃儿都长得乖巧呀，可几乎都挨过潘婆的骂。
是凌照照布织得好？那就更说不上了，凌照照在招呼队，还兼了洗衣队的活儿。伤多，就忙得陀螺似的，坐在织机前的机会少。都说业精于勤，你没多少时间坐织机前，那学织布能学出名堂？
那是两个人沾亲带故？更是不可能的事。
找不出个什么原因，反正好像就是凌照照没被潘婆骂过甚至连脸色也没给过。找不出原因人们背后的说法就多了，当然只能是背后，没人敢把那些话当了潘婆的面说，甚至不敢把话传给潘婆听。王坪伤兵多，重伤的轻伤的不重不轻的伤都得待在那儿养伤，你想就是，人躺在那儿甚至动都不能大动，就是能动也走不出王坪这个山窝窝，人能不烦不闷吗？人能不无聊吗？就想有些新鲜的猎奇的让人遐想联翩的什么事情说说，也想有什么让舌根嚼嚼，尤其是爱嚼舌根的那几个。人偏偏就有生来舌头痒的，爱嚼嚼舌根，嚼出的话也无伤大雅，为什么不嚼嚼呢？
“是不是她先前有过个女儿长得和凌照照像？”有人说。
“我看有可能。”听的人说。
“要不就是有个妹妹小时和凌照照个样”
“难说难说”
他们作了无数猜想，就有无数想象，觉得潘婆先前有过个女儿长得和凌照照像这个更靠谱。然后就都兴味盎然地绕了这个“话题”添油加醋，他们把两个人的经历编了套又套，编出无数故事来，煞有其事。
有人有意无意那么传了句两句到潘婆耳边，他们想试探这些故事的真伪。潘婆不可能不听到些零星的东西，但她没动静，依然先前那样。
潘婆没有风吹草动，那些好事者就觉得那切都是真的。
万小坎来王坪后，也得到潘婆的青睐。
那天新来的几个娃儿去织布厂帮了搬东西，几个人完事后喝水，潘婆走了过来，潘婆不摸别人头，单摸万小坎的头。万小坎以为那个老女人是欣赏他的头发。他跟潘婆说：“是我师傅帮我剃的，我师傅的手艺。”
潘婆说：“你师傅是谁哟？”
万小坎说：“我是胡泊万的徒弟。”
潘婆说：“蝴师傅呀我晓得哟。”然后又补了句，“蝴蝶的蝴”
她没有笑，她只补了这么句。
人们也大眼小眼地互相看看，大惑不解的样子脸的疑云密布。
难道潘婆还有个儿子长得像万小坎？难道他们又有了许多想象，但想来想去，越来越不清晰，越来越觉得不可 思议。他们还是挖空心思处心积虑地想。
有人突然拍膝盖说：“哦哦！我明白了！”
旁人说：“你明白个什么？”
那人说：“潘婆怕是想给凌照照物色个人，给自己找个好郎婿哟。”
这么说，竟然有人应和了，“就是就是”他们说。
然后，说说话题就移到了万小坎和凌照照身上。
“天造地设的对哟”有人说。
“是哟是哟。”有人说。
议论就多了，就像大雨天山里的水，粗粗细细在大壑小沟里流了淌了，有些就流入万小坎他们的耳朵，也流入凌照照的耳朵。但就是好像没有点滴流入潘婆的耳朵。对这点，王坪的这些爱嚼舌根、爱听闲言碎语和传闻的人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不相信，他们觉得是潘婆装出来的。
于是察颜观色，可看不出什么。他们要的就是当事人有点反应，尤其是过激反应，可潘婆万小坎凌照照相安无事。
当然，那些耳根痒的舌根痒的都没什么恶意，睁大了眼睛掏净了耳朵没看见什么没听见什么，也就安分了。
那把木梳和潘婆样神秘
潘婆有把桃木的梳子，看去有些年头了，木梳深黑油亮，木梳的两头分别雕有龙和凤。这种木梳般是大户人家嫁妆里的种，始用于洞房，新婚日子里梳头，龙凤呈祥。潘婆没结过婚，谁也弄不清楚她怎么会有这么把木梳。有人由这把梳子猜想潘婆出身名门大户。但把木梳不足以说明什么。也许人家从别处得到这么把木梳，也许人家潘婆喜欢这种木梳花大价钱买来的也不定。反正奇怪是回事，木梳的存在是另回事。
大家对潘婆本来就感觉神秘，猜想颇多，多把木梳的想象并没有什 么。
潘婆不管那些，只要是晴好天气，每天早上或者黄昏收工之后，潘婆都要端把竹椅坐在墙根下梳头，她表情安详，旁若无人，梳得细致而从容，好像那不是梳头，好像是进行着某种仪式。她似乎想把这种仪式做得很别致很灿烂。选择那么个时候还有那么个位置，肯定是潘婆深思熟虑的结果，是刻意所为。早上，红红的日头从东面跃起，将那面老墙和潘婆的脸和身子抹上微红，尤其是那头乌黑头发，在晨曦里更加显眼，散乱中有种神秘，梳理间有种优雅。而黄昏时正好相反，坐姿虽然依旧，但情景却不样。昏黄的光照映的是另外半边身子和脸，那把木梳和头发也似乎成不变，但意境却不样。散乱中有种灰暗，梳理间有种忧郁。
没人能劝她放弃清晨和傍晚对那束头发的摆弄，那种从容的梳理、细致的收拾。只有风雨霜雪恶劣天气，潘婆才无奈地在屋里草草梳理，阴雨风雪的日子里，坐在织机前的潘婆谁都觉得少去了几分容光。
潘婆很讲究梳头，潘婆当然把那面梳子视作至宝。很少有人能从潘婆那儿拿到那把梳子，更不要说在手里把玩了。
那把木梳和潘婆样神秘。
病房成了哭房
医院除了特殊伤病，比如师团以上首长，还有俘虏中的个别重要人物外，没有单独病房，几张木板搭就的床都在间大茅棚里，大小茅棚有几间，当然不全是病房，有的做工棚，比如张乐生打铁的工棚，比如苏瓜儿做木工的工棚。
伤号哭起来，此起彼伏，哭声会传染，病房里刚才还好好的，抬进个刚做完手术的病友，手术疼痛嘛，当然哭。哭着哭着旁边的也哭了起来，就不全是因为疼痛了，是因为情绪，因为氛围，因为联想，因为病房成了哭房。
很多人来劝，劝不住，医官看护们束手无策，徐敬乾动着脑筋，请洗衣队织布队的妹娃儿们来做工作。女人尤其年轻女人做安抚工作较适合。
可徐敬乾想错了。凌照照她们去了，歌是不能唱的，舞更不能跳。人家正 难过哩，你唱歌跳舞，想干什么嘛？只有说话，在肚腹里搜刮好听词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