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读胡适,先从徽州开始。
夕阳西下,我来到了这座城。
在那山峦深处,碧溪两岸,古老徽州古朴的神韵弹拨着让人心醉的旋律。南方将落的阳光,竟可以这样柔和,恍惚在鉑金色的光晕里,于幽幽窄巷中的古民居中,恍若走进了诗经的故乡。
鸡鸣犬吠之中,我却触摸到了一丝宁静,那种从青石板之下升起的宁静,湿滑,柔荡,在我身边飘散开来。
还真是,八百年的宁静……老年胡适曾伤感道: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这种遗世独立的美,偏偏又是婉约细腻的。村落阡巷古风丝丝,马头墙下岁月悠悠。
无徽不成镇。
白墙黛瓦,错落有致,掩映在皖南的青山秀水之间,一眼望去,真让人有一种走进中国画的冲动,这就是徽州。走在一线天的街巷里,那清一色的青石板路,老式的木门板店面,高耸的马头墙屋檐以及那安放在街头巷尾的石礅、石凳……一切都是那么古朴典雅,一如那个博学的儒生,一袭长衫,不染风尘却多了一丝落寞。
徽州人不蹲家,经营走八方。
从前,徽州人出外经商是徒步的。先从徽州启程,翻山越岭到达杭州,再转水路至金华、衢州及江西的玉山、铅山,再经由长江去南京、苏州、上海和武汉等地。
胡适先生说:“我们徽州是多山的地方,大凡山国的出产都是微薄的,不足供居民生活的需要,于是居民不得不冒险到外边求谋生之道了。我们徽州人的习惯,一家若有两个或三个以上的男孩,把一个留在家里耕种田地。其余的孩子,到了十三岁,便打发出门学生意。出门时不要带多少川资,只用几尺蓝老布做成一个袋,两端缝合,中间开一个口,每袋一端,装进五个这样的‘国宝’,就算是孩子长途的粮食了。好在这‘国宝’的馅子都是干材料,过上十天八天也是不要紧的。到了宿店的时候,一点火,袋里掏出一个‘国宝’,在火上烘烤一会,吃下去就算一顿饭。至于宿费,每夜只需大钱二十一文,由徽州走到杭州,二百文川资,绰有余裕。徽州人穷得不能聊生的时候,有句安慰自己的口号,说是‘不要慌,十天到余杭!”
灯火通明之时上街闲逛,在小食摊上发现了先生口中的“国宝”,这种重油重盐的饼子被徽州人称之为“塌裹”,是徽州人外出谋生的口粮。妻子一面烘,丈夫一面吃,再用私密的徽州乡音说几句体己话,该是怎样一种意境……有道是,看皇家建筑到北京故宫,看民间建筑到西递宏村。西递和宏村,因着上了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名气很大。西递有一百二十多座保存完好的古民居,那是古徽州精彩的延续,文化的沉淀。从这些近乎绝美的建筑群里,仿佛随时可以找回失落的东西。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驱车去了西递。
来到西递,呼吸到了那里的气息,听到了血液流回心脏的声音。
西递,不是一个村,而是很多很多铅字聚拢起来的诗,这诗里有流水潺潺,有桃花的粉色,有木屐落在青石板上的绝响,有晚归人的浅唱,那种散发墨色气息的砖瓦和流动的灰色让我一度迷醉。
从村口的导游口中得知,西递村始建于北宋年间。西递,取水势西流之意,“中有二水环绕,不之东而之西,故名”。据当地胡姓宗谱记载,他们来源于李唐灭后,末代皇帝唐昭宗李晔之子姓胡,避难于徽州,后见这里有“虎步前蹲之势,犀牛望月之奇”,遂定居下来。大概正是这种不同寻常的历史渊源,造就了西递人特有的文化底蕴,让西递人在历史上留下了这么灿烂非凡的一笔。
我来此,是为了寻找一个人。
时间回到1600多年以前。
那时,陶渊明便在此地担任县令。处理政务之余,生性淡泊的陶渊明更喜欢寄情山水。从岱峰脚下登上竹筏,在清凌凌的河面上戏水飘荡,穿溪越滩……近看碧水浅滩、游鱼可数,彩石纷呈;远眺竹林叠翠、山花簇拥、桃园隐映。
他还在东至县的牛头山上,亲自种下两株菊花,品味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
没过多久,郡督邮来县巡查,县吏告诉他应该穿戴整整齐齐地前去迎接。陶渊明长笑一声:“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邻里小儿!”即日授印去职,飘然而去,回到家乡务农。
几年后,陶渊明完成了《桃花源记》的写作。
公元427年,陶渊明去世。
我久久驻足于这月色之下,村外的田野,有此起彼伏的蛙声,月色落在马头墙上,落在不远处红灯笼下对弈的棋局里,幽幽之间,天地飘渺,再闻蛙鸣,竟会有如幻的感觉。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我仿佛又看到了胡适,品罢一盏茶,淡然一笑,一手负在身后,笔锋所至,宣纸上的墨色便扩散开来:
当年有个陶渊明,不惜性命只贪酒;骨硬不能深折腰,弃官回来空两手。
瓮中无米琴无弦,老妻娇儿赤脚走。
先生吟诗自嘲讽,笑指篱边五株柳:
看他风里尽低昂,这样腰肢我无有。
这是胡适先生游庐山后写的《陶渊明同他的五柳》,先生问:“陶渊明不肯折腰,为什么却爱那最会折腰的柳树?”听完这话,很多人也只能笑笑,不作答复。
诗人的轻吟低唱巳远去,空余水流潺潺,清风阵阵。
世间再无陶渊明,却有了一个胡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