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一段姻缘一段魔,岂能容易便谐和?
好花究竟开时少,明月终须缺处多。
色胆才情偏眷恋,妒心谗口最风波。
缅思不独人生忌,天意如斯且奈何。
话说张轨如因一时醉后高兴,便没心把白小姐的事情都对苏友白说了。后见苏友白再三留意,又见和诗清新,到第二日起来,思想转来,倒有几分不快,因走到亭子里来与王文卿商议。只见王文卿蓬着头,背着手,在亭中走来走去,象有心事的。张轨如见了道:“老王,你想甚么?”王文卿也不答应。张轨如走到面前,王文卿恼着脸道:“我两个聪明人,为何做出这糊涂事来?”张轨如道:“却是为何?”王文卿道:“昨夜那姓苏的又非亲又非故,不过一时乍会,为何把真心话对他说了?况他年又小,人物又生得俊秀,诗又做得好,若同他去,却不是我们转替他做了垫头了?”张轨如道:“小弟正在这里拗悔,来与你商议,如今却怎生区处?”王文卿道:“说已说出了,没甚计较挽回。”
张轨如道:“昨夜我也醉了,不知他的诗毕竟与小弟的何如,可拿来再细看一看。”王文卿遂在书架上取下来,二人同看,真个愈看愈有汁味。二人看了一回,面面相觑。张轨如道:“这诗反复看来,倒转象是比我的好些。我与你莫若窃了他的,一家一首,拿去风光一风光,燥皮一燥皮,有何不可?小苏来寻时,只叫小厮回他不在便了。”王文卿道:“小弟昨夜要他做第二首便已有心了。今仔细思量,还有几分不妥。”张轨如道:“有甚不妥?”王文卿道:“我看那苏莲仙年纪小小,也象个色中饿鬼。你我不同他去,他既晓得踪迹,难道就肯罢了?毕竟要寻访将去。他若自去,这两首诗岂不弄重了一对出来?那时便有许多不妙。
”张轨如道:“兄所虑亦是,却又有一计在此。何不央央董老官,但是苏莲仙来,便叫他一力辞去,不容相见,不与他传诗。难道怕他飞了进去不成!”王文卿道:“此计虽妙,但只是诗不传进去,里边不回绝他,苏莲仙终不心死。到不如转邀他去,明做一做罢。”张轨如道:“怎生明做?”王文卿道:“只消将这两首诗留起一首与我,将一首写了你的名字,却把昨日兄做的转写了苏莲仙的名字。先暗暗送与董老官,与他约通了,叫他只回白老不在家,一概收诗。然后约了苏莲仙当面各自写了同送去。董老官回他不在,自然收下,却暗暗换了送进去。等里面与他一个扫兴,他别处人,自然没趣去了。那时却等小弟写了那一首送去,却不是与兄平分天下了?”
张轨如听了,满心欢喜,道:“好算计,好算计!毕竟兄有主意。只是要速速为之。董老那里却叫哪个去好?”王文卿道:“这个机密事如何叫得别人,须是小弟自去。只是董老官是个利徒,须要破些钱方才得妥。”张轨如道:“谋大事如何惜得小费!称二两头与他,许他事成再谢。”王文卿道:“二两也不少了。只是这老奴才眼睛大着,不在心上。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率性与他三两,做个妥帖,或者后边还用得他着。”
张轨如无法,只得忍着痛称了三两银子,用封筒封了。就将苏友白的头一首诗用上好花笺细细写了,却落自家名字。转将自家的诗叫王文卿写了,作苏友白的,却不晓得苏友白的名字,只写个“苏莲仙”。题写完了,王文卿并银子同放在袖中,走往锦石村来。正是:
损人偏有千般巧,利己仍多百样好。
谁识老天张主定,千好百巧总徒然。
原来这董老官却是白侍郎家一个老家人,名字叫做董荣,号叫做董小泉,为人喜的是银子,爱的是酒杯。但见了银子,连性命也不顾;倘若拿着酒杯,便头也割得下来。凡有事寻他,只消买一壶酒、一个纸包,便连府中匙大碗小的事情都说出来。就是这《新柳诗》,也是他抄与王文卿的。
这日王文卿来寻他,恰好遇着他在府门前背着身子数铜钱叫小的去买酒。王文卿走到背后,将扇儿在他肩头上轻轻的敲了两下道:“小老好兴间。”董老官忙回身来,看见是王文卿便笑道:“原来是王相公。王相公来下顾,自然就兴头了。”王文卿道:“要兴头,也要在小老身上。”
董老官听口声是生意上门,便打发了小的,随同王文卿走到转湾巷里一个小庵来借坐,因问道:“王相公此来,不知有何见谕?”王文卿道:“就是前日的《新柳诗》和成了,要劳你用情一二。”董老官道:“这不打紧。既是诗和成了,要若面见老爷,只消略坐一坐。老爷今日就要出门,只待临出门时,我与你通报一声,便好过去相见。”王文卿道:“倒不消见得老爷,只劳小老传递一传递就好了。”董老官道:“这个一发容易。”王文卿道:“果然容易,只是略略有些委曲,要小老周旋。”董老官道:“有甚委曲,只要在下做的来,再无不周旋的。”王文卿送在袖了里摸出那两幅花笺来,说道:“这便是和的两首诗,一首是敝相知张兄的,一首是个苏朋友的。小老可收在袖里。过一会儿,待他二人亲来送诗,烦小老回一声老爷出门了,一概收诗。等他拿出诗来,再烦小老将他送来的诗藏下,却将这二诗传进与老爷、小姐看,便是小老用情了。”董老官笑道:“这等说起来,想是个掉锦包的意思了。既是王相公来分咐,怎好推辞作难,只凭王相公罢了。”
王文卿来时,在路上已将三两数内称去一两,随将二两拿出来,递与董老官道:“这是张敝友的一个小东,你可收了。所说之事,只要小老做得十分巧妙,倘或有几分侥幸,还有一大块在后面哩。”董老官接着包儿,便立起身来,说道:“既承贵友盛情,我便同王相公到前面一个新开的酒楼上去,领了他的何如?”王文卿道:“本该相陪。只是张敝友在家候信,还要同来,工夫耽搁不得了,容改日待小弟再相请吧。”董老官道:“既是今日就要来,连我也不敢吃酒了,莫要饮酒误了人的事情。”王文卿道:“如此更感雅爱。”遂别了董老官,忙忙来回复张轨如。
此时张轨如已等得不耐烦,看见王文卿来了,便迎着园门问道:“曾见那人吗?”王文卿道:“刚刚凑巧,一到就撞见了,已与他说通了。怎么小苏这时候还不见来?”正说不了,只见苏友白己带着小喜走将来。原来苏友白只因昨夜思量过度,再睡不着,到天亮转沉沉睡去,所以起来迟了。梳洗毕,吃了饭,随即到张家园来,恰好相遇。
三人相见过,张轨如道:“莲仙兄为何此时才来?”苏友白道:“因昨夜承二兄厚爱,多饮了几杯,因此来迟,得罪。”王文卿笑道:“想是不要见白小姐了。”苏友白笑道:“若是二兄不要见,小弟也就不要见了。”张轨如道:“既要去,也是时候了,不要说闲话误了正事。”王文卿道:“小弟诗未和,已是无分,只要二兄快快写了诗同去。倘哪一个讨得好消息回来,好打点酒肴贺喜。”遂同到亭子上。张轨如与苏友白各写了昨夜的诗,包笼在袖中。张轨如又换了一件时新的色衣,叫小厮备了三匹马,一同出园门,竟望锦石村来。正是:
游蜂绕树非无意,蝼蚁拖花亦有心。
攘攘纷纷眷春色,不知春色许谁侵?
原来白石村到锦石村止隔有三四里路,不多时便到了村里。将到白侍郎府门前,三人便下了马,步行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