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杨巡抚,初意再三难为苏友白,心中也只要他从这头亲事。不期苏友白竟自挂冠而去。府县来报了,心中也有这快快,随叫府县去赶。府县官差人各处去赶,那里有个影儿。府县回报。杨巡抚心下想道:“苏友白虽是我的属官,但他到任不久,又无过失赃罪,我虽不曾明明赶他去,然他之去,寔寔为我,监按二院,都是知道的。苏方回在京闻知,岂不恨我?”也觉有些不妙。正在沉吟之际,忽送报来。杨巡无展开一看,只见吏部一本认罪事:奉圣旨苏友白既系二甲第一,该选馆职,如何误选浙推,本该降罚,既自首认罪,姑免究。苏友白着改正原授馆职,浙推另行选补。钦此。
原来苏友白已选了馆职,因阁下怪他座主,故叫吏部改远了推官。后来翰林馆,俱不肯坏例,二甲既属翰林,从无改选有司之理。固议大家要出公疏参处,吏部违例徇私。吏部了慌,只得出本认罪,故有此旨。杨巡抚见了苏友白复了翰林,甚觉没趣,又恐他怀恨在心,进京去说是说非,只得又叫人各处去追寻。不期一日,府尊在西湖上请客,客尚未至,独自在船中推窗闲看。恰好这日苏友白正过江来,到湖上叫了一只小船,自南而北,适打从府尊大船边过。早被府里门子看见,忙指说道:“这是苏爷。”府尊抬头一看,果见是苏友白,忙吩咐叫快留住苏老爷船,急急迎出船头来。众衙役早将苏友白的船拽到船头边来。苏友白忽被府尊看见,没法奈何,只得走上船来。府尊忙接着说道:“苏老先生为何不别而行,小弟那里不差人寻到。”
苏友白道:“小弟性既疏懒,又短於吏治,故急急避去,以免被官之诮,理之宜也,怎敢劳堂翁垂念。”府尊就邀友白入船,作了揖,就放椅子在上面,请苏友白坐,苏友白不肯,只要东西列座。府尊道:“老先生自然上座,不消谦得。”苏友白道:“堂道改了称呼,岂晚弟不在其位而外之也?”府尊道:“翰林自有翰林之体,与在敞衙门不同,焉敢仍旧?”苏友白大惊道:“晚弟既己去官,便是散人,怎么说个翰林?”府尊道:“原来老先生尚未见报,吏部因误选了老先生,为何司贵衙门不肯坏例,要动公举,吏部着急,只得出疏认罪,前已有旨改正了。老先生恭喜,容当奉贺。”
苏友白听了,又惊又喜,暗想赛神仙之课,其灵如此!二人就坐,吃过茶又说了一会,苏友白就要起身别去。府尊道:“抚台自老先生行后,甚是没趣,大怪小弟不留,昨日还谕两县寻访,今小弟既遇,怎敢轻易放去。”遂叫放船亲送到昭庆寺禅堂,留苏友白住下。又拨四名差役伺候,方且回船去请客。此时早已有人报知各衙门,先是两县并各厅来谒见。到次日,各司道都来拜望。不一时,杨巡抚也来拜了。相见时再三谢罪,就湖上备酒相请,十分绸缪。苏友白仍执旧属之礼,绝不骄傲。正是:
入任要分大小,为官只在衙门。
真似辘轳打水,或上或下难论。
却说张轨如,此时尚在湖上未归,打听得苏友白这等兴头,心下想道:“一个巡抚在前日那等奈何他,今日这等奉承他,在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我老张为何这等獃,只想与他为仇!况他待我原无甚不好,只为一个白小姐起的衅。如今白小姐与我至无分了,何不掉转面孔,做个好人,将白小姐奉承了,他必然欢喜,我与他一个翰林相处,决不吃亏。”算计定了,就来拜苏友白。
二人相见,张轨如说道:“兄翁知晚弟今日来拜之意乎。”苏友白道:“不知也。”张轨如道:“一来请小弟之罪,二来贺兄翁之喜。”苏友白道:“朋友相处,从无过言,何罪之请,内外总是一官,何喜可贺?”张轨如道:“所贺者非贺兄台荣秩之喜,乃是贺兄翁之大喜。”苏友白道:“这等万望见教。”张轨如道:“前日晚弟所言白小姐死信,其寔是虚。以前言之,是晚弟之罪,故来请。以今日言之,岂非兄翁之喜乎,故来贺。”苏友白大惊道:“那有此事?”张轨如笑道:“其寔未死,前言戏之耳。”苏友白又惊又喜道:“仁兄前日为何相戏?”张轨如道:“却有姻缘故,只为杨抚台要扳兄翁为婚,知兄翁属意白小姐,故令晚弟作此虚言,以绝兄翁之念耳。”
苏友白听了是真,满心欢喜,因大笑道:“如此说来,真是仁兄之罪,与小弟之喜也。”张轨如道:“容晚弟去与兄翁作伐,将功折罪如何?”苏友白道:“前日此事家尊与吴瑞庵俱有书云,再得仁兄一行更好,只是怎敢劳重?”张轨如道:“才子佳人,世之罕有,撮合成事,与有荣焉,何敢辞劳?”苏友白道:“既蒙许诺,明日当登堂拜求。”张轨如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晚弟明日准行。兄翁玉堂人物,又有尊翁大人与吴瑞庵二书,自然一说就成。兄翁只消随后来享洞房花烛之福也。”苏友白道:“若得如仁兄之言,感德非浅,定当图报。”说毕,张轨如辞出。
苏友白心下暗想道:“白小姐既在,这段姻缘,尚有八九分指望。只是新近又许了皇甫家,这头亲事,却如何区处?皇甫公是一个仁厚长者,待我情分不薄,如何负得?若是一个,或者两就,也还使得。如今皇甫家,先是两个了,如何再开得口?前日赛神仙的课,叫我应承,他说的话,无一句不验,难道不是姻缘,叫我应承,莫非白小姐到底不成?”又想道:“皇甫公为人甚是真诚,我前日已有一言,他说临时行权,今莫若仍作柳生,写书一封,将此情细细告之,与他商量,或者有处,亦未可知。”算计定了,随写一书,次日来见张轨如,只说一友相托,转寄锦石村皇甫员外处。张轨如应诺,就起身先去了。
苏友白辞别了浙江多官,也望金陵而来。正是:
蝶是庄周周是蝶,蕉非死鹿鹿非蕉。
此身若问未来事,总是漫漫路一条。
不题苏友白随后而来。
且说白小姐与卢小姐,自白公出门后,日夕论文做诗。忽一日,管门的送进两封书信来,一封是吴翰林的,一封是苏御史的。原来白公在家时,往来书信,白小姐俱开看惯了的,这日书来,白公又不在家,白小姐竟自拆开,与卢小姐同看。见苏御史书,上写着:
年弟苏渊顿首拜。恭候台禧,副启一通。自兄荣归之后,不奉台颜者经年矣。想东山高卧,诗酒徜徉,定百福之咸臻。弟役役王事,缅忆高风,不胜尘愧。舍姪友白,原籍贵乡,一向隔绝,昨岁道遇,弟念乏嗣,已留为子。今侥倖联捷,滥受浙推,然壮年尚未授室。闻令爱幽闲窈窕,过於关雎。故小儿辗转反侧,求之寤寐。不自揣,遂从儿女之私,干渎大人之听。倘不鄙寒贱,赐之东坦,固感激之无穷。若厌憎萝俛,不许附乔,亦甘心而退听。断不敢复蹈前人之辙,而见笑於同心也。临楮不胜待命之至。
二小姐看了,喜动眉宇。再将吴翰林书拆开,只见上写着:
眷弟吴珪顿首拜。去岁匆匆进京,误为奸人倚草附未,矫窃弟书,以乱台听。虽鬼山伎俩,不能逃兄翁照察。然弟疏略之罪,不获辞矣。今春复命面会苏兄,惊询其故,始知前误。苏兄近已战胜南宫,司李西浙。梦想丝罗,恳求柯斧,今借之官之便,晋谒泰山,兄翁一顾,知卫玠荀倩之有真也。从前择婿甚难,今日得之何易。弟不日告假南还,当即喜筵补日庆贺。先此布心,幸垂听焉。余不尽。
二小姐看完,满心快畅。
卢小姐就起身,与白小姐恭贺道:“姐姐恭喜!”白小姐忙答礼道:“妹妹同此,何独贺我?”卢小姐道:“姐姐之事,既有苏御史父命来求,又有吴翰林亲情作伐,舅舅回来见了,自然首肯。小妹之事,虽然心许,尚尔无媒。即使苏郎不负心,而追寻前盟,亦不知小妹在於此处,即使得了妹书,跟寻到此,舅舅爱姐寔深,安肯一碗双匙,复为妹乎!这等想来,小妹之事,尚未有定。”白小姐说道:“贤妹所虑,在世情固自不差,只是我爹爹,不是世情中人,爱愚姐自爱贤妹,况又受姑娘之托,断不分彼此,叫愚姐作妒妇也。”卢小姐道:“虽如此说,尚有许多难处,纔聘其女,又欲聘其甥女,在苏郎既难启口。女选一人,甥女另选一人,在舅氏亦不为坏心。
小妹处子,惟母与舅氏之言是听,安敢争执?”白小姐道:“贤妹不必多虑,若有争差,愚姐当直言之,如贤妹之事不成,我也不独嫁以负妹也。”卢小姐道:“若得如此,深感姐姐提携。”又说道:“吴翰林书上,令借之官之,便晋谒泰山,则苏郎一定同来书来拜矣。倘若来,怎么透个消息,使他知我在此更妙。”白小姐道:“这有理。”因叫人去问管门的道:“苏爷曾来拜访?”管门人回道:“苏爷差人说要来拜,只因小的回了,老爷不在家,无人接待,就要拜,只消留帖上门簿,不敢劳苏爷远来,差人去了,今日不知还来也不来。”白小姐道:“既这等回了,今日自然不来矣。”卢小姐道:“想便是这等想,就是来也难传信。”白小姐笑道:“传信有何难,只消贤妹改了男装,照前相见,信便传了。”卢小姐忍不住,也笑了一笑。正是:
闺中儿女最多情,一转柔肠百虑生。
忽喜忽愁兼忽忆,等闲费杀俏心灵。
二小姐心中在闺中欢喜,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