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快说:“见了胡子不要脱帽行礼,他们最讨厌脱帽,先给他们作个揖,作揖的姿势是拱手至胸前再向左推,然后双手放下。这和普通人的作揖不同,作揖之后,要说:‘干哥哥,干兄弟们都辛苦了。’对方必说:‘不辛苦,不辛苦!’你再问:‘干哥哥干什么山头(山头是指做了土匪之后,另起的名字,互相称呼,谓之山头),谁是蓝把(蓝把是指土匪的首领、头目)?’对方就会告诉你他的山头报什么,他的蓝把是谁。他若是说他的蓝把是山界,你就说:‘我是划(土匪黑话找的意思)山界的,他压(土匪黑话驻地的意思)在哪里?’对方若是说他的蓝把是别人,你就再问他,他们的总蓝把是谁?他必然说是山界。因为这一带都推举山界为总蓝把。对方若问你和山界碰不碰(土匪黑话认识的意思),你若不认识就说不碰,有朋友的介绍。”
张大川听了王快教给自己的土匪黑话,倒觉得蛮有意思的。他用心地背了两遍,记得扎扎实实的,然后又学给王快听。王快满意地笑了。又教给他怎样的语气表达才恰当。经过一阵练习,张大川记得流利,说起话来真像一个土匪。
张大川看看天已过午,刚才的饥饿已经过劲了,又学习了一些和土匪见面的语言,一时很是兴奋。然后又向王快询问到山界那里该走的路线,王快给他做了指点。但总让张大川感到不理解的是,王快并丝毫没有留下自己吃饭的意思。张大川又不能厚着颜面讨饭吃,于是他紧勒裤带,独自一人向山里方向行进。
张大川沿着王快指给的路线,走在崎岖不平的小道上,远处山峦起伏,路上行人罕见,林间不时传来野狼嗷嗷的嚎叫声,像是母狼在寻找刚刚丢失的崽子,乌鸦不时从路边的歪脖树枝上的干巢里飞出来,凄厉的叫声很悲切,显得辽西这块土地更加苍凉。
张大川翻过一道山梁,又趟过一条浅溪,山底下一个破烂不堪的小村子出现在狭窄的路边。在一堵残断的围墙外边,三个年老的老汉坐在一棵枝残干枯的老榆树下聊天。张大川总算是看见路边有人了。虽然是陌生人,又是萍水相逢。张大川走近三个老汉,很恭敬地给他们施礼,并且说明来意,请求老人们指给前行的路线。三位老人很客气地告诉他前边应该怎样走。好心的老人再三叮嘱路上要多加小心,因为此地已经进入了胡子活动的区域。胡子们任意地走来走去,凡是骑马背枪的都是胡子,并且叮嘱张大川遇见胡子把随身携带的东西给他们,不要和他们争辩。胡子得到了东西,一般是不伤害人的性命。张大川记住老人的话。由于一路奔走辛劳,他又饥又渴。于是他很有礼貌地问老人,这里什么地方可以买到东西吃。张大川的问话让老人们笑了起来。他们告诉张大川,这里没有人卖东西,自从荒乱以来早就不进行钱物交易了,也无处去买东西,更何况是吃的东西。
张大川问老人,从这里过路的人该怎样住宿吃饭?老人们回答这荒乱的年头,有谁肯出门,来往的人走了十里八里的就返回去,哪有住宿吃饭的。
张大川听了老人的话,看了看眼前这座破烂的屯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这样的年头出门可真难呀!”三位老人心地很善良,相互看了一会儿,一个年龄稍大的对比他年纪小的说:“老五,你把这位领到家里去,让你二嫂给预备点饭给他吃。”张大川终于找到了吃饭的地方,跟在这位老人身后,向村子里走去。
那个叫老五的老人把张大川带到一个断墙残壁的大院子,院内空荡荡的,一幢青砖瓦房有二十几间长,房上的窗户上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窟窿,破碎的窗纸被风吹的直忽闪,房檐下长满了已经干枯了的草,很是凄凉,给人一种仿佛昨天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不幸的事情。房子一角几个大粮囤子上面毡得草长满青苔,许多耕地用的农具七零八落的散放在粮仓的一侧,张大川环顾大院一番感觉很苍凉,随着老五进了主人的屋子。老五向屋内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招呼,吩咐她给张大川弄点吃的东西。张大川定眼细细地看这位干瘦的老人,脸色很黑,布满了皱纹,还瞎了一只眼睛。炕上坐着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张大川和老太太攀谈起来。老太太听张大川的口音,立刻很熟悉地告诉他说自己也是山东人,是清朝的时候跑关东落到此村子。已经有了三代人,从民国以来这里的景象逐年衰落,人气也不旺,近几年更为难堪。田里打的粮食卖不出去,也没有人去卖,又换不回钱来,已经有几年没有腌咸菜,人的头发都长白毛了。圈里养的几口猪又被胡子们赶走,家里没油没菜,招待客人也很为难。老太太说这话,显得十分悲伤。还好功夫不大,那位一只眼睛的老人给张大川端来大馇子水饭和一碗油盐皆无的白菜汤。张大川刚要吃饭,在树下聊天的老人回来了。不知他从哪里弄了一盘萝卜,算是招待客人的一道美味。一家人用这样粗糙的饭菜招待客人,几乎同时口口声声地抱歉。张大川饥不择食,一连喝了几碗馇子水饭,清汤寡水的白菜汤也喝了两碗,萝卜条子吃了半盘,肚子鼓起来,人有了精神。他谢过老人,并给他留下六毛钱,一家人再三推辞,禁不住张大川劝说,他们很不好意思地终于收下钱。
张大川吃过午饭,力气足了,他大步流星地穿山越岭,趟过小河,一鼓作气行走二十几里路,十月天很短,太阳渐渐地把大山遮住半拉脸,一会儿那半拉脸又被大山吞下去。再往前走要十几里路才能有人家,张大川的脚步只好停在眼前这个孤独凋零四不靠的山根底下的小屯子。行人夜寻归宿,张大川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自言自语地说:进村吧,但愿老天保佑,碰见厚诚的人家住下。
天黑的真快,张大川进了屯子,撞着运气推开一户人家的大门,走到屋檐下轻轻地拍了几下主人的房门。房门开了,黑暗中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你是谁呀,敲我家的门?”张大川心里想又是一位老人,这里的年轻人都到哪里去了。便回老妇的话说:“我是赶路的,天黑夜临不能行走了,请老人家留一宿。”老妇听了来人是南方的口音,有些不愿意留人。张大川向老人再三说着好话,老妇总算是勉强答应留他住一宿。
老妇生活很简单,一条窄窄的长桌放在炕中间,上边放着一个用铅块做成的灯台,灯座上放着一个小碗,碗里装着豆油,用棉花捻成灯芯,灯芯的一端放在油里,另一端露在碗口的外边,用火柴点燃,微弱的光线算是小屋的一点光亮。晚饭很简单,两碗稀稀的米粥,一团水煮的白菜,清汤寡水很难咽。出门在外,为了救国抗日,这些对张大川来说是无足挂齿的困难。由于这盏灯太暗,老妇似乎过意不去,她向张大川解释说:“这里从前点的是煤油灯,只因郭松岭倒戈,和张作霖开战,经过这次战乱,加之连年发水,农田淹没,十年九不收,家境一年不如一年。去了官府的税收,剩下的就没有多点了。年轻力壮的人扔下农田去当胡子。我们这些老不死的,睁着眼睛活受罪,罪孽呀!听说东洋人来了,田里的庄稼都没人收了,现在正是九秋十月,田里一张镰都没有。”
听了老妇的话,张大川问:“那你们花钱怎么办呢?”这时从外面走进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她是被祖母派来,把一筐梨送给老妇。小女孩看张大川很陌生,急忙放下梨筐走出去。老妇指着满满的一筐梨说:“吃吧,这梨不值钱,是家里产的。太平时候外边来人收买,现在遍地是胡子,又来了洋人,谁也不敢做生意。”老妇说着用干瘦的手拿起一个水灵灵的梨,送到张大川手里。张大川感到十分酸楚,暗暗地自问,难道这就是我们中华民国的天下吗?
屋子里灯光昏暗,房门开了,又是一个扎着短辫子的小女孩,手里拿着一个鸡蛋,看见张大川坐在炕沿边上吃梨,很害羞,红着脸把鸡蛋交给老妇,轻声地说:“大奶,我妈让我换一盒洋火(指火柴)。”老妇很熟悉地把鸡蛋拿在手里,从炕上站起来,打开红漆衣柜,翻了一会儿,把一盒火柴交给小女孩。小女孩头也没回,一溜烟地跑开了。
通过老妇和孩子刚才一句对话,张大川明白的,在这商业萧条的乡下,人们还用这种原始的方法进行交易,维持最简单的生活。老妇见张大川对这种以物易物的简单交换很感到陌生,便举个例子对他说:“在我们这里的一个鸡蛋换一盒洋火,两个梨换一个鸡蛋,二十个鸡蛋可以换一斗高粱,也可以换一斗糯米。”
老妇知道张大川明早要继续赶路,也不多啰嗦。睡前张大川向老人问明山界的住处,老妇告诉他说,山界活动的地方大着哩,从大青山一直到姚家窝棚,他哪里都住,你要是走运气,一定能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