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承诺
怎么吃完饭的张朝扬自己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吃了两个馒头，三只咸蒜，喝了两碗米汤。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城里人老是说那些农民的饭量大了——没有菜的时候，自己这个地道的城里人饭量一样不小。
老爷子很是过意不去的样子，大中午，外面的太阳正毒，他却跑到地里摘了只西瓜回来，“自家种的，甜着呢，管够！”说这话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却都回房去了。西瓜是自家种的，却不是给自家吃的，那是一家的开销。
“大爷，吸根烟！”张朝扬阻止了正准备杀开西瓜的老爷子，递了支烟过去，“我吃得太饱了，实在是吃不下了！”
“那就一会儿再吃！”老爷子搬了张凳子坐了下来，看到不知谁把风扇关了，急忙又站起来打开，“天热，这要开开，不差那点电费！”
看得出，他是真的热，身上的衣服都已经湿透。背后的白色衬衣紧紧贴在身上，露出黑黄的颜色。张朝扬深深地吸了几口烟，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这才笑着跟老爷子聊了起来，“大爷，咱们村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啊？国家的政策可是很偏重咱们农民的啊！”
“政策是不赖，自打农民种地以来，头一回遇到不用交公粮国家还给补助的，算下来这一亩地一季就是八百多的收入，一年能收入一千多块钱呢！大家的日子也是越来越好了。”说着指了指头上的风扇，“看看，这东西早几年咱们就都用上了。”
“大爷，您家多少地？”
“我家人多，有九亩多地呢！”老爷子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烟黄色的牙齿，“算下来一年能收入一万多呢。”
“既然大家的生活都好了，那为什么还要去县里闹事呢？”
“生活好了不假，但谁不想生活更好啊？何况，现在物价也高了，开销也就大。化肥一袋子就一百多，小孩要上学，是张嘴就要吃饭，一年到头也剩不下几个钱。村长和支书发动大家种树，又弄了个鱼塘，可是怎么样？鱼塘开了，鱼苗撒了，却让人家承包了，白纸黑字，有县里的红章。前年村长又带着大家搞了个企业，说是咱们这儿玉米多，就办了个糖厂，一开始很不错，到了去年就已经是小有名气了，但是县里乡里的领导三天两头来视察指导，吃了喝了还要拿着，结果没多久就又垮了。好不容易等树长好了，却被人家砍了，然后一家发了两棵树苗，说以前种的树没经过批准，只能算国家的。”老爷子叹了口气，“这天下的乌鸦都是黑的，我们都知道，小来小去的也就算了，只要他们能为大家办几件事实，那贪不贪的也没人在乎。可是你看看，咱们汤古的县长都做了些什么？就是头猪，你喂它顿好的他还哼哼几声呢。”
“老爷子，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县不是已经摆脱贫困县的帽子了么？县里的事情那么多，县长自然很忙，哪里有时间来管这些小事？”刘丽艳听老爷子的话有些不好听，顿时为张朝扬鸣起了不平。
“你们这么为县里那些混蛋讲话，你们不会是县里的人吧？”老爷子狐疑地打量这刘丽艳和张朝扬。
“老大爷，我就死您口中那群混蛋里的一个。”张朝扬笑着也站了起来，“我叫张朝扬，是汤古才到的县长。”
“你是新来的县长？”老爷子打量了张朝扬几眼，摇头笑了起来，“开玩笑不是？县长大人会来我们牛庄？会和我这老头子一起吃饭？刚刚吃饭时你只吃咸蒜，县长怎么能吃下去这个？你不是县长！”
“大爷，我真的是才来的县长，张朝扬。您看看，这是我的身份证！”
“你真是县长？”老头推开张朝扬递过来的证件，眯起眼睛盯着他看。
“我真是！”张朝扬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是县长，来我们这小地方做什么？我们家小，容不下县长这么大的官！”老爷子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你们出去，我家不欢迎你们！”
“大爷，你听我说，我这次来是想——”
“你什么也别想！出去！”老爷子来了脾气，叫起两个儿子，提着锹把就往外撵张朝扬，一直把他推出门去，这才“砰”地把大门紧紧关了起来。
“大爷，你听我说啊！”张朝扬不理在身后拉自己衣服的刘丽艳，依旧用力地拍着门。
“没什么好说的，你是县长，那就回县里去喝我们的血吧，别在这里假惺惺的了！”老爷子大着嗓门对门外的张朝扬怒吼。
“县长？谁是县长？”呼呼隆隆，老爷子家门外很快就聚集了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
“呃——我是县长！”张朝扬回过头看着面前聚集的几十号人，急忙换上一副笑脸，“大家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我说，我这次来就是想了解一下咱们牛庄的情况的。大家有什么需要反映的就说出来，我一定想办法给大家解决！”
“别听他废话，揍他！”几个年轻人围上来就开始推攘张朝扬，更多的人很快就围了上来。刘丽艳被晾在了一边，由于是女孩儿，所以倒是没人对他怎么样。可是刘丽艳却急了，这县长要是出了点什么事情，自己的责任可就大了，急忙偷偷躲到一边，拿起手机拨打了110。
“大家有话好说，别动手，别动手！”张朝扬一面躲避着众人的拳脚，一面大声地劝阻。可是群情激愤，身上很快就挨了几拳，火辣辣地痛。
“好说？有什么好说的？支书现在还在家里躺着呢！你们怎么不知道好好说？”
“别打了！”老爷子打开了大门，带着两个儿子挥舞着铁锹把人群赶了开去，一把把张朝扬拉到自己身后。
“大叔，你这是做什么？怎么还护着他？根宝可是您亲侄儿啊！他现在可是躺在床上下不来呢！”此时，已经聚集了更多的人，远处还有人在往这里跑。
“我知道！”老爷子冷冷地看着众人，又回头看了身后面色惊恐衣衫凌乱的张朝扬一眼，“打了他就能解决问题了？而且，他和其他的那些官不一样！”老爷子的嗓门依旧很大，“今天他在我家吃了顿饭，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就是县长，咱牛庄穷，但是不小气，我牛兴国更不是小气的人！可是满满一桌子的菜他都没动，就跟着我一样嚼着干巴馒头就着咸蒜。我去地里摘了个西瓜回来，他动也没动一下。就凭这，我就觉得他和那些个混蛋不一样！”
“不一样？那为什么咱们前几天去找他的时候他都不见咱们？为什么把支书打成那个样子？”
“前天他才来，是被咱们那么多人给吓着了！支书又不是他抓走的，或者他根本就不知道！”
就在这是，警察终于赶到，听说县长被围攻，县委书记顿时调集了大半个县城和附近几个乡镇的警力赶了过来。这些警察来了之后二话不说，先把张朝扬给紧紧护了起来，然后就要动手抓人。本来情绪慢慢稳定的村民顿时又被激起了火气，已经有人开始扭打在了一起。情况一发而不可收拾，很快就形成了混战。这时刘丽艳悄悄来到张朝扬身边，拉着他就准备往外走，那里有警车，不论情况如何发展，先离开这里再说。
张朝扬却是越来越焦急，本来好好的一次查访没想到会闹成这个样子，再这样下去的话大家的积怨只会更深更重，一把甩开刘丽艳的手，他大步往人群中走了过去。情况很混乱，几个警察紧紧地护在他的身边。
“大家都助手！听我说！”张朝扬大喊，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理会他，那纷乱与喧闹很快就把他的喊叫冲击得溃散于无形，就像那石子丢入了池塘，淡淡的涟漪后归于平静。张朝扬突然发觉原来自己这么渺小，在这个自己梦寐以求的舞台上，自己似乎就是一个小丑，还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咬了咬牙，张朝扬对着激愤的人群跪了下去。
“县长，你这是做什么？”几个警察过来拉他，被他挥手赶开。
纷乱的场面终于慢慢缓和，停止。每个人都呆呆地望着他，望着这位新来的县长。喧嚣之后，原来是出奇的安静。
“各位乡亲，牛庄的情况我已经大概了解，你们心里的愤怒我也能够理解。可是这样继续闹下去是不会又任何结果的！对于大家都没有好处！”张朝扬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的脸庞，老人、妇女、孩子……那些原本应该快乐幸福的脸上此时却有着一个共同的表情——愤怒。“我，张朝扬，今天当着咱们牛庄的乡亲们对天发誓！一定会还牛庄一个公道，还汤古一个公道！一定要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如果我做不到，那也不用什么天打雷劈，就让牛庄的各位乡亲们劈了我！”
“切，谁信呐？”人群里不知是谁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张朝扬望去，一群人，脸上的表情都不是信任。
“我信！”一声大吼，老爷子当先站了出来，“我信他！”
“我也信！”一个三十多岁的黝黑汉子也站了出来，走到张朝扬身边站定。
“村长，你也信他？”
“我信！”牛大力点了点头，“因为我还没见过这样的县长。”看了看周围沉默的人群，又看了看跪在那里的张朝扬，牛大力低声道，“你要是说话不算话，我真劈了你！”
“不用你劈！”张朝扬笑了笑，有些萧索，“要是让汤古这么下去，我自己就劈了自己！”
